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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山中細窄的小路在夜色中望不見盡頭,只聽得重重疊疊的馬蹄濺起泥水,橫灑四面。
馬上一行人身著深藍色戰(zhàn)袍,頭戴斗笠,腰間各懸著一把銀色彎刀,在月下泛著淡淡的利光。
“加快速度,皇上有命,天亮之前必須趕到城西。”為首的男子開口,聽著年紀(jì)很輕,嗓音清亮又透著沉穩(wěn):“西部近遭外敵攻城,急需支援?!?/p>
“是!”底下戰(zhàn)士們齊聲應(yīng)道。
“嗯?!睘槭啄凶訐P唇笑了笑,盡管斗笠拉得很低,但月光勾勒出的下巴弧度清晰又完美,將少年感與成熟氣毫無突兀地融為一體:“都盡全力,這仗打完請你們喝酒。”
底下寂靜情緒頓時被打迫,傳來零零碎碎的笑聲。有人調(diào)侃道:“行,為了高哥這頓酒,我豁出去了!”
“哈哈哈哈哈那是,高哥都請客了,咱不得拼命打!”
“兄弟們一會死也要向前沖!”
高一飛坐在馬上微挑了挑眉,跟著戰(zhàn)友們笑了許久。
身為皇帝親點的大將軍,高一飛從不驕縱,反而風(fēng)度翩翩平易近人。將士們原本不了解這位大將的脾氣,一個個對他都格外畏懼。
記得一次下午,他正坐帳篷內(nèi)喝茶休息,有位新來的小戰(zhàn)士不熟悉地方,回寢室時忘了路,一不小心就闖進了他的房內(nèi)。
高一飛當(dāng)時正要入睡,被這動靜嚇了跳,以為敵軍來襲,下意識擺出戒備神態(tài),手拔出了床邊的刀。誰知誤闖進來的人比他還害怕,見高一飛拿著刀,以為要殺自己,眼淚直接掉了下來,跪著向他求饒。
高一飛一愣,有些無奈,笑著搖了搖頭收回刀,將已經(jīng)哭了的小戰(zhàn)士拉起,道:“哭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p>
“你……”小戰(zhàn)士神色仍有些驚慌,緊張地抬起頭,似乎在心里說:你會。
高一飛挑眉,雙目注視著他,漂亮的桃花眼看眼溫柔,嘴角很自然地微揚,淡淡的笑如四月山里的微風(fēng)。
高一飛拍他的肩給他倒了杯茶,送他回了寢室,離開時隨口調(diào)笑了一句:“現(xiàn)在相信我不吃人了?”
小戰(zhàn)士:“……嗯!”
高一飛笑得不行。
慢慢地,他與各位都熟悉了,他們彼此信任,并肩作戰(zhàn)。
高一飛笑了許久才正色道:“好了好了,趕緊趕路吧?!?/p>
“得令!”
夜中馬蹄又響了起來,夾雜著細細蟲鳴回蕩在空悠的山道上。有晚風(fēng)掠過耳畔,因為剛剛一番玩笑,僵硬的氣氛輕松了不少,仿佛這只是一個再寧靜不過的晚上。
雨水匆匆滴下,每個人心中都清楚,想要真正擁有寧靜,唯有和平。
他們將以生命去守護和平。
……“啪!”
小道盡頭忽然傳來陣陣人聲,在寂靜的夜中格外明顯。
緊接著,火把一支一支照亮山谷,漫天光亮中,隱約見上前方,有穿著與他們服飾截然不同的一伙人騎馬奔來,氣勢洶洶,一瞬間,浩浩蕩蕩堵滿了狹窄的路。
“是西軍進攻?!备咭伙w旁邊有位戰(zhàn)士看了一眼,神色冷了下來。
對方來人極多,高一飛凜眉一數(shù),起碼是他們的兩三倍。
這一夜注定寧靜不了了。
他沉聲下令道:“先撤?!?/p>
“撤!”聽他下令,身旁的戰(zhàn)士們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一個個對后邊的人傳話:“將軍下令,撤!”
山路本就很窄,一行人騎著馬,行動無法便利。身后追兵越來越近,忽然聽見隊伍末端有人喊道:“不行將軍,后面也有人!我們被包圍了!”
“……”高一飛一驚,微微皺眉,手不由握緊了腰間的刀。他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知道在這種細小的道上被包圍意味著什么。
“不行啊,撤不了了!”
“那就和他們拼了!”有一個年輕氣盛的士兵握緊拳頭拔出刀準(zhǔn)備向前沖,高一飛連忙抓住他的肩膀,鎮(zhèn)定道:“冷靜點,他們?nèi)硕??!?/p>
“那我們就在這兒等死?”
高一飛看了他一會兒,看了眼已經(jīng)追來的士兵,內(nèi)心有些亂。但畢竟打過許多仗,很快冷靜下來,道:“往山上跑?!?/p>
“啊?!?/p>
“王大鵬,夏天,你們和我墊后。其他人全部往山上跑?!备咭伙w對身邊人道:“山后駐扎著部隊,去那里集合?!?/p>
“明白!往山上跑!”
眾人紛紛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山坡跑去,高一飛墊在最后。身后的敵軍揮刀就朝他砍來。高一飛在馬上無法躲閃,只能迅速拔出刀頂下。
就這幾秒的功夫,大批人都涌了上來。
王大鵬也拔出刀,狠狠刺向一人,殊不知身后,另一個名西軍的人舉刀朝他后背砍去。幸好夏天發(fā)現(xiàn),出腿便將對方掃下了馬。
三人配合默契,但人數(shù)懸殊太大了。
僅僅半刻軍不到,夏天就已全身都是血,高一飛也挨了好幾刀。但他咬牙堅持著,看著身邊的戰(zhàn)友們一個個上山。沖王大鵬他們喊道:“快!我們也撤!”
“好!”王大鵬大聲回應(yīng),眼眶猩紅,揮刀砍向面前的敵人,然后往山一側(cè)跑去,夏天跟在他身后,高一飛則繼續(xù)墊后。
他是將軍,是這支隊伍的領(lǐng)袖,有義務(wù)保護他的戰(zhàn)友。
戰(zhàn)火中,王大鵬與夏天依次上了山,回頭示意高一飛快來。
高一飛朝兩人一點頭,揮手擋住頭頂刺來的刀,不知一人執(zhí)劍朝他后背刺來。
“高將軍小心!”夏天瞪大了眼提醒。
與此同時,高一飛猛地向前傾身,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身后的劍抵上他的后背,穿過了他的皮膚。
劇痛感傳來,高一飛頓時全身一僵,嘴角涌出了血沫。
“高哥——!”沒料到這一幕,王大鵬愣了愣。
下一秒,他眼中就布滿了血絲,手握拳憤怒地要沖下去:“啊——!我和你們拼了!”
“不……走!”高一飛看著王大鵬一副永遠改不掉的暴躁脾氣,有些頭疼,忍著病艱難地道:“走!夏天,帶他走!”
“高哥……那你怎么辦!”
“我有辦法!走,這是……命令!”
夏天緊緊一閉眼,知道自己和王大鵬留下也是等死。
“走??!”
夏天緊緊凝視著高一飛,眼圈發(fā)紅:“我去找人,我去找人來救你!你一定要堅持??!”
高一飛強笑一聲:“好,快走。”
他忍著看著二人離開,再也支撐不住地吐出一口血。身體一歪,從馬上跌了下來。
……
山路泥濘,頓時,千萬刀劍朝著他揮來,馬蹄近在耳邊,仿佛下一秒就要狠狠地踐踏他的身體。
高一飛手握著拳閉上了眼,等待著對方刺來。
可想象中的痛苦并沒有來到,他迷糊地睜眼,似乎看見有什么暗器從林間飛射出來。
投器之人手法很準(zhǔn),僅幾秒,就有四五名敵軍紛紛摔下了馬。
是誰……?
茫然地想著,他漸漸昏了過去。意識也如墜入深海一般逐漸模糊。
高一飛腦袋昏昏沉沉,耳朵卻嗡嗡作響。劇痛感包圍全身。徹底睡過去之前,他好像做了一場夢。
夢里的他騎于馬上,頭發(fā)高高束起,微微笑著,眉眼輕彎,分明是一幅十七八歲少年郎的模樣。
那是高一飛初到軍營不久,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場景。
此時的他還只是個小小的士兵,與另外四個戰(zhàn)友住在同一間帳篷里。四個戰(zhàn)友性格各異:王大鵬沖動好強,夏天樂于助人,張博涵活潑機靈,還有一個冷冰冰不愛說話的小少年,因為身體瘦小又話少,從來不引人注意,以至于高一飛已經(jīng)記不清他的名字。
五人收到命令,在天亮之前到達山頂。信中說,敵軍今晚會沿左道上山,讓他們走右道,避免正面沖突。
但情報錯了。
半山腰上炮仗連天,火光彌漫。高一飛帶著三人逃出火海,張博涵卻為了掩護留在最后,再也沒有從大火中出來。
張博涵生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們快走?!?/p>
每每想到這個少年稚氣未脫的臉和帶著幾分壞笑的眼神,高一飛都覺得心中一陣刺痛。
當(dāng)年的火光猶在灼燒著他的肉體。高一飛緊皺眉頭,額上青筋暴起。濃郁的血腥味再一次浮現(xiàn),卻若有若無地夾雜了淡淡的清香。
大概是一種花香,清凈又純潔。裹著草木的氣息。如清風(fēng)過竹林,又似雨后的山空,格外好聞。
高一飛眉頭不由得微微舒展,聞了許久,心中才生起疑惑。
哪來的花……?
他被這一問題驚醒,猛地睜開了眼。
一枝玉蘭正好從窗外探進來,雪白的花輕貼在高一飛的頭頂,有些癢。他伸手拂去,訝異地打量著四周。
這是間山里的小屋,用簡單的木頭搭成,打掃的很干凈,地面無灰塵,甚至能聞到淡淡的木香。桌上擺著簡易的幾樣?xùn)|西,大多都是些藥材,身下的小床由檀木制成,精致又樸素。
他怎么會在這……這是哪?
屋內(nèi)無人。高一飛眉頭緊皺,手撐床慢慢起身。但過大的動作不小心牽扯到了背后的傷口,他不由得“嘶”了一聲,坐著朝背部看去。
那道傷口明顯已經(jīng)被處理過了,血不再向外流。但刺的太深,短時間內(nèi)是無法徹底愈合了。他嘆了口氣,忍痛下了床。
在屋里看了一圈,果然沒人。他俯下身子,輕敲敲地推開房門。
門外是一個大院,探出頭的一刻,高一飛愣住了。
院子里種滿了花,朵朵潔白如飛雪,風(fēng)一過,滿樹的花便如朦朧的云,輕飄飄軟綿綿落個一地,帶來極為深幽的清香。
極美。
高一飛望著各式的花,許久才回過神來,沿著檐下長廊往前走。這院子很大,走了很久卻無一人影,不禁讓他心生疑惑。
拐了個彎,花海便漸漸少了。再走幾步,見到了一棵桃花樹。
這一院走下來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唯有這一棵樹粉得鮮艷,充滿生機。
高一飛停下步子,因為他看見樹下有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他,閉目休神。面前的小爐子冒著白煙,不知道在煮什么東西。
光從背影就可以看出,這絕對是一位俊美的少年。長發(fā)垂肩,一襲素衣若雪,坐著時衣服不帶一絲褶皺。側(cè)臉瘦削,弧度溫柔,映著半空淡淡的粉紅,好像仙客一般不染塵埃。卻不知什么原因,坐在輪椅上。
高一飛有點愣神,但也下意識的警惕。他放輕腳步從身后慢慢過去,但樹下的人聽力極好,剛走兩步,他就慢慢回過了頭。
于是二人四目相對,高一飛完完全全地打量到了對方的整張臉。
少年年紀(jì)不大,二十六七,應(yīng)該比自己小一兩歲。鳳眼清冷,鼻子很挺,薄唇自然地微抿,下巴瘦削。眉眼都生得精致,是一種凌厲的美。
但這一張堪稱完美的臉上卻透著淡淡的病氣,面色蒼白,又仿佛給整個人鍍上了一層儒雅。片刻便讓人放下戒備。
高一飛退后一步,幾年的經(jīng)驗讓他習(xí)慣性地警惕,冷靜地問道:“你是誰?”
少年抬眸掃了他片刻。
他目光總是冷冷淡淡的,不論注視什么,仿佛都是不經(jīng)意間極為隨意的一撇。
但高一飛卻莫名的感覺到,這雙看似毫無波瀾的眼里蘊含了太多說不出的東西。
冷淡又熱烈,平靜又不甘,柔弱而堅強。仿佛看淡一切無欲無求,又似乎執(zhí)著堅定在渴望著什么。
這樣的目光好像格外熟悉,但記不起什么時候見到過。
高一飛硬是記不起來,他閉了閉眼,復(fù)又睜開,緩緩開口:“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少年這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久了些。
似乎是猶豫了一會,他開口前微微一頓,隨后慢慢地掀起極薄的眼皮,緩緩道:“是嗎?”
“你的目光讓我覺得很熟悉。”高一飛眉頭微微蹙了蹙:“我叫高一飛。”
“不認(rèn)識。”
“……”
高一飛垂眸盯了那個人很久,腦中一片模糊又混亂。
他的目光順著對面少年的臉一直下垂,最后定在了那雙腿上。
面前少年的臉上盡管也透著蒼白的病氣,但雙眼卻如燃燒的寒火,不顯柔弱。但他身下的雙腿卻明顯很僵,棉花般無力地靠在輪椅上。
不知道素白的衣料下遮住了怎樣讓人驚心動魄的傷痕。但很明顯,對方是很難站起來的。
那么他一個可以算是殘疾的人,是怎么在千萬敵軍的刀下將自己救出來的?
……高一飛想的腦子疼,在軍中沉著聰慧的他此刻毫無頭緒。
有太多想問的,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從哪一個開始。
樹下的少年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淡淡的目光。許久,樹下的爐子上方冒出了裊裊的白煙。
高一飛聞到了一股清冽的花香和草木氣。他垂下眼斂,聽見少年閉著眼面無表情地開口:“喝了?!?/p>
“這是什么?”
“藥?!?/p>
高一飛愣了愣,看了眼少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到樹下,俯下身去,輕輕掀開了爐蓋。
熱氣夾雜著花草味撲面而來。他微微后退一步,待爐內(nèi)藥涼下來,然后捧起爐一飲而盡。
喝完之后,誰也沒有先開口。二人就地沉默了許久,高一飛先忍不住打破安靜的氣氛:“謝謝?!?/p>
“… …”
“謝謝你救我,也謝謝的藥?!备咭伙w一句話表達謝意,然后步入正題:“近段時日西軍攻城,在下身為軍中一員,有責(zé)任歸隊護國。試問閣下可知道這下山的路?”
“… …”
高一飛:“閣下?”
少年冷冷開了口:“不知?!?/p>
高一飛:“???”
他想說小兄弟我不傻,你把我?guī)蟻淼哪悴恢勒l知道。
但終是忍了下來,保持風(fēng)度繼續(xù)道:“在下并非與你玩笑,護國是天下大事,還請你如實告知?!?/p>
少年慢慢睜開了眼,看了他幾秒,一慣波瀾不驚的語氣:“軍中現(xiàn)在不需要你?!?/p>
他語氣一直是還樣淡淡的,聽不出什么情緒,似乎只是隨口一句,但高一飛明顯地感到不快。
他收了淡淡的笑容,沉聲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少年看了他一眼,坐直身子,從寬大的白袖中取出一張字條。兩指夾著遞給高一飛。
他手指修長,或許是常年住在這兒的緣故,指尖染上了淡淡的花香。
高一飛垂眸多看了兩眼,接過折著的紙,問道:“這是什么?”
少年沒回答,他便自己打開了字條,上邊用墨寫了十幾行字:
“高一飛,聽聞你身負重傷。
原地休整半月,軍中事務(wù)暫時會另找人代替處理。半月之中,你好好養(yǎng)傷,樂公子會為你調(diào)藥。半月之后再來軍中。
——軍將領(lǐng)張小福落筆”
高一飛愣愣地看完,然后皺了皺眉頭,轉(zhuǎn)向面前的少年:“樂公子?你究竟是誰?”
少年淡淡抬眼,猶豫片刻,還是慢慢的說出自己名字:“樂佳?!?/p>
……忽然記得七八年前,面前的少年也是這樣一身軍服,臉上稚氣未消,問自己:“你怎么不理人?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或許是當(dāng)時心情不好,他懶得理對方。但在最后的不斷追問下,他還是冷冰冰地答道:“樂佳?!?
樂佳抬眸對上高一飛深邃的瞳孔。眼白間的漆黑的一片,埋沒了少年時的天真單純。
高一飛似乎真的不記得他了。
……
忘了也好。
“誰問你叫什么了。”不能立刻回軍,高一飛心中有些煩躁:“你哪來的這字條?你認(rèn)識我上面的人?他憑什么不讓我回去?讓你給我調(diào)藥?你什么身份,也是戰(zhàn)士?那你為什么會住在這里?還有這是哪里?”
“……”樂佳瞥了他一眼,明顯不愿回答這堆問題,偏過頭閉上了眼。
“樂公子?!”
“… …”
“樂公子你說話!”
“… …”樂佳只想起身拂袖離開,但是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記得在很早以前,他父母還在世的時候,樂氏在臨安也算是有名的世家。
樂氏唯一的少爺樂佳錦衣玉食,芝蘭玉樹,容貌英俊秀美,以至于幾年來,來與樂氏建交的世家越來越多。
樂氏自古以買賣花草中藥為生。樂小少爺在這一方面天賦異稟,倍受家中長輩疼愛。
那年初七,是樂佳四歲生辰。
江湖各大世家紛紛前來,為樂公子慶生送禮。交杯換盞間,人們笑呵呵地聊著天。他記得自己倚在墻邊,一身白衣若雪,置于桌外,望著長輩們談笑風(fēng)生。
瑯琊孫氏主張算命,孫家小姐孫茜當(dāng)時正巧離桌,見到樂佳心跳有些加速,當(dāng)即上前,主動提出要給樂佳看一看。
樂佳無所謂地把手遞給她。
他注視著孫茜神色越來越凝重,微微皺了皺眉:“怎么?”
“樂公子,那個……”
樂佳垂著眸子,神色很淡:“說吧。”
“我……”
在樂佳默默地注視下,孫茜低著頭緩緩開口:
“孤煞之命,家破人亡。身殘體弱,命苦一生?!?/p>
“… …”
當(dāng)年的樂佳立直身子,當(dāng)場拂袖而去。只留下孫茜一臉驚慌。
她算過很多命,但第一次遇見這種一生命苦的人。而那個人,恰恰還是如今風(fēng)光無限的樂公子。
她第一次懷疑起自己。
……
高一飛氣還沒消,樂佳眉微皺,才忽然記起,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
說來可笑,當(dāng)年孫茜的話,竟然全都成了事實。
六歲那年,樂氏遭遇劫難,一伙土匪深夜暗殺,整個樂府血光一片。于是,樂佳立在門前,親眼看著自己父母死于刀劍之下。
鮮血流滿了地,曾經(jīng)與樂宗主討好巴結(jié),稱兄道地的世家們都沒有出現(xiàn)。
月光把血色映得刺目,染入眸子的那一刻,世間便再不會有那個談笑風(fēng)生,溫文儒雅的樂小公子。
當(dāng)年怎么逃出來的,他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匆忙跑在街上時,不知踩到什么摔倒了,也撞到了一個人。
那人的大手很溫暖。
他滿臉陽光和英氣,輕輕扶起了他,拉著他坐到一邊,還塞了顆糖給他。
樂佳記不清他當(dāng)時有沒有說話,但他清晰的記得,那個人問:“你不高興嗎?吃顆糖吧,會好點的?!?/p>
“好點了嗎?”
“要是以后不高興,要努力讓自己樂觀起來啊,比如說我,我不高興就會安慰其他不高興的人,他高興了,我也就高興了?!?/p>
“讓我高興一下,笑一個?”
……
他到最后都沒有勾一下嘴角,但那個人卻一直溫柔的對著他笑。
于是那一笑,便永遠刻在了心里。
???后來,他入了軍隊。
拿起刀劍,騎上戰(zhàn)馬,除奸扶弱,保家衛(wèi)國。
那個人的話沒錯。
每每打贏一場戰(zhàn),看見守住的邊疆土地,看見人民歡喜的激動笑容,他都覺得快樂。
曾以為自己是單純的想去學(xué)習(xí)那個人,和那個人一樣,給予世間一點溫暖。
直接到后來才的意識到:穿上軍服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把自己和國家融為一體了。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或許只是不知不覺間,他的心已經(jīng)和祖國大地緊密相連。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熱愛這片土地,也愿意用生命去捍衛(wèi)這里。
哪怕魂飛魄散。
…………
只是那個雪中送炭的少年,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
樂佳抬起頭,多看了幾眼高一飛,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聲音已是恢復(fù)了一慣的平淡和從容:“屋里有床?!?/p>
高一飛:“……”
任何一個愛國將軍,聽見自己在國家有難時無法上前,多少都會有不甘吧。
……但這畢竟不是樂佳的錯。
只能怪自己實力不夠,或者說,沒有預(yù)料到戰(zhàn)況。
高一飛拳上青筋暴起,他閉了閉眼,重喘了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忍耐,而后轉(zhuǎn)向樂佳,緩緩道:“對不起?!?/p>
聲音很沉,少了初見時的清朗。
樂佳抬眸看了看他,淡淡點了點頭。
高一飛嗯了聲,轉(zhuǎn)頭就離開。
樂佳坐在輪椅上看著他走開,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背影一樣高大而挺拔,青松般筆直站立。
高一飛走了很久,穿過長廊,又回到了一片白茫茫的花木間。
淡淡的清香很容易安撫人心,但高一飛仍然不爽,拔出刀揮動起來。
他刀法極好,身姿靈活,上下幾番騰空轉(zhuǎn)身,刀光便閃現(xiàn)空中。掀起的利風(fēng)吹落一地白花。
他舞了許久,身上已出滿汗,心里才慢慢冷靜下來。他最后一刀刺出,刺在一棵樹干上。人握著刀柄,彎腰重重喘息。忽然聽見身后輪椅移動的聲音,站直身回過了頭。
樂佳不知什么時候到了長廊下,坐在輪椅上看著他。
高一飛注視了他幾眼,喘氣道:“你怎么來了?”
樂佳目光移開他,落在一地白花上,道:“把花掃了?!?/p>
“啊?!备咭伙w低下頭,看著剛剛被自己揮落的大片花:“……”
掃花……?
他最煩這類無聊又沒勁的活了。
“這個……其實不掃也行吧,在地上挺美的。”高一飛一通亂講渴望說服樂佳:“古書云:‘忽如一夜東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多有意境啊?!?/p>
“……”
“你沒聽過這句嗎?”高一飛見他不答:“柳絮尚飄庭下雪,梨花空作夢中云,這個怎么樣?也很美吧?”
樂佳忍不住道:“這是木瑾花?!?/p>
高一飛:“……”
“槿籬疏復(fù)密。荊扉新且故?!备咭伙w立刻吟道。
他自小就熱愛讀書,講軍事的,歷史的,詩詞的全都看過。尤其喜歡詩詞一類。
記得一次在軍營里,王大鵬笑著調(diào)侃他:“高哥你老背誦別人的詩沒意思啊,自己寫一首給咱們聽聽?!?/p>
當(dāng)時張博涵還在,他笑著起哄:“誒是啊,高哥你要能寫出來,那才是真文藝!”
高一飛挑了挑眉毛。
軍隊駐扎在沙漠之間,黃沙漫天。他們談?wù)摃r正值黃昏,落日橘紅,遠遠的即將落到地平線盡頭。
他忽然真的很想創(chuàng)詩一首,來紀(jì)念他們在這里的這段時光。
黃沙覆刀劍,落日映軍心。
帳中共盈盞,帳外并浴血。
于是從此之后,他被公認(rèn)成了軍隊的大詩人。
大詩人從武也不棄文,沒事翻翻詩,積累了一大堆句子,關(guān)于什么的都有。
他挑眉看著無語的樂佳,微微得意道:“怎么樣?”
“……”樂佳神色漠然:“掃了?!?/p>
高一飛:“……”
他十分不滿的瞪著樂佳,樂佳也面無表情的與他對視。
“……”最后還是高一飛先招架不住了,走到一旁,拿起掃把掃了起來。
院子里花很多,風(fēng)一吹過,又有許多被吹下來。高一飛花了兩個時辰打掃干凈,立在原地喘息。
樂佳推著輪椅到他身旁,順手取走了被掃成滿滿一籃的花瓣。
高一飛疑惑的看著他:“你干嘛?”
樂佳淡聲道:“做飯?!闭f完已經(jīng)控制輪椅轉(zhuǎn)了個身,遠去了。
???用花做飯?
高一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東西,好奇的邁開腿跟了過去。
只見樂佳將米和花瓣丟進鍋里,倒了點水開始煮。
“你想煮什么?”
“粥?!?/p>
鍋蓋上很快冒起熱煙,花的香氣彌漫而出。樂佳待熱氣散去,盛了兩碗粥,薄薄的一層米上都飄了幾片木槿花瓣。
高一飛接過一碗,用勺舀了一口,入口時不由皺眉。
這粥聞著很香,但因為夾雜了花瓣的緣故,每一粒米之間都帶了一絲甘苦。
“… …”他皺眉盯著碗里的粥,余光望見樂佳,估計是常年住在山里已經(jīng)習(xí)慣,他吃的倒是很自然。
感受道目光,樂佳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但高一飛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喝完,不許浪費。
……他皺眉,忍著苦咽了下去。
山里的夜色很美。
不同于城市煙火的喧囂,這是一種極為安靜的美。竹葉抖下星光,清風(fēng)追隨明月,幽深安寧。
高一飛卻睡不著。
穿過茫茫夜色,他想立刻回到營地。他不知道現(xiàn)在戰(zhàn)友們的情況怎么樣。王大鵬與夏天是否安全歸隊,近日邊疆是否安全……
下午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又在夜里翻騰起來。左右睡不著,高一飛便無奈地下了床。
以往在營區(qū)睡不著的時候,他喜歡走出帳篷,跑到營區(qū)后最高的一座山上,站在山頂眺望底下一片郁郁蔥蔥,心中的煩惱就能消散許久。
高一飛隨便披了件大衣,順著屋子里木制的樓梯走上了二樓。
穿過二樓客廳,他跟著清風(fēng)走到閣樓邊,忽然見到閣樓倚欄前坐著一個人。
夜色中,那抹白衣雪一般帶著月華,如同天上而來的仙客。
不用猜也知道是樂佳。
高一飛立在身后多看了兩秒。
這背影高大而瘦削,在凌亂的夜風(fēng)中顯得格外孤獨。
他也睡不著嗎?
高一飛放輕腳步走了過去,來到他身邊。
樂佳似乎很早就聽見了腳步聲,絲毫不覺驚訝,只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視線,重新將目光移回手中的一卷書上。
借著淡淡的月光,高一飛看清了書上的幾個字。
“孫子兵法?”他湊過去看了幾眼。
樂佳隨口應(yīng)了一聲,翻過一頁紙。
“你怎么在這兒,不睡覺么?”高一飛垂眸看了眼樂佳,星光輕落在他眼底,給冷利的鳳眼平添了幾分柔和。
樂佳抬眸問他:“你來做什么?”
“……睡不覺?!备咭伙w淡淡嘆了囗氣:“我還是想要回去。”
樂佳沉默了很久,高一飛垂下眼看他,見他雙目淡淡,視線漫無目的地落在夜色中空虛的一處。他靜靜開口:“我也想回去。”
高一飛愣了愣:“你回哪兒?”
“……”
“你……你是不是經(jīng)歷過什么?”
不知想起什么,樂佳沉默了很久,半晌才慢慢避開高一飛的視線,道:“沒什么?!?/p>
夜風(fēng)卷著花的淡香撲面而來。高一飛忽然感覺道,面前這個不論何事都冷冷淡淡的俊美少年身上,有太多他看不透的故事。
那是經(jīng)歷過一切風(fēng)浪才換來的云淡風(fēng)清。
他或許并非無欲無求,只是他所欲的,所求的都已經(jīng)失去了。
“沒事,不想說就不說。”高一飛淡笑了一下,往前走幾步倚在木欄上,和他一起望著茫茫夜色。
“反正我也經(jīng)歷過挺多事兒的?!备咭伙w在夜色中輕輕嘆了一囗氣,熱意在空中凝成一團白煙:“軍隊里嘛,時不時就要打仗,每天都挺危險的,好幾次我差點也跟你一樣殘疾了?!?/p>
“不過很多事情我都記不太清了,就記得幾次特別驚險的?!备咭伙w平靜地講述道:“最驚險的應(yīng)該就是那次。我忘了具體什么事,好像聽說一個小戰(zhàn)友被敵方捕了,關(guān)在大牢里?!?/p>
“我當(dāng)時立刻就跟上級說明了事情,就是張將軍,你應(yīng)該也認(rèn)識?!备咭伙w看了一眼樂佳:“但他當(dāng)時不同意,說現(xiàn)在情況緊張,部隊里兵力不夠,無法營救。很有可能把更多人的性命搭上。而且這很有可能是一個陷阱。”
“可能是因為這個小戰(zhàn)友和我關(guān)系比較好,也可能是年輕什么都不知道喜歡打抱不平??傊耶?dāng)時腦子一熱,自己一個人騎上馬去營救?!?/p>
“大概趕了三天三夜多的路好不容易才找到敵方的軍營,但我沒想到張將軍竟然說對了,我的那位戰(zhàn)友根本不在里邊,這就是一個敵方設(shè)置的陷阱!我被一大群人拖進去關(guān)在牢里。他們用鞭子打我,還用火鉗燙……反正各種各樣想不到的方法折磨,我都感覺快要死了。還好我戰(zhàn)友發(fā)現(xiàn)的早,帶了一個排的兵力,及時趕來,才把我救出來。不然估計就死了。”高一飛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一下。
他講的很隨意,仿佛根本不是在講自己過去的事。樂佳微微皺了皺眉,問道:“你戰(zhàn)友叫什么?”
高一飛一愣,看著樂佳,閉眼開始努力回憶這位小戰(zhàn)友的名字,最后還是無奈的聳了聳肩膀:“忘了?!?/p>
不知有沒有看錯,樂佳的眼里劃過一抹淡淡的遺憾,但很快又被微涼的夜風(fēng)吹散。
高一飛又平靜地講了許多。
大多是關(guān)于戰(zhàn)友之間的小事,他和王大鵬夏天的打鬧斗嘴,也講了生死離別,比如他和戰(zhàn)友張博涵。
他一句一句講著,樂佳靜靜聽著?;秀遍g,曾經(jīng)在軍中的那段記憶一點一滴地從眼前流過。
他初到軍營時,結(jié)識了四個戰(zhàn)友,高一飛,夏天,王大鵬和張博涵。他的戰(zhàn)友們都很開朗,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而他自己不愛說話,便獨自待在一旁,聽著戰(zhàn)友們的聊天,心中也覺得溫暖。
張博涵的犧牲是他們四個人心中難以愈合的傷口,也包括他。
但他們只能懷著思念和悲痛繼續(xù)作戰(zhàn)。
“人這一生總要經(jīng)歷點風(fēng)浪的,所以別多去想了,我們——”高一飛回過頭,發(fā)現(xiàn)樂佳竟然已經(jīng)倚著椅背睡著了。
月光勾勒著他瘦削的臉,輪廊邊緣仿佛發(fā)著淡淡的光。
他眼簾輕垂,在夜色中,整張臉微顯蒼白。
高一飛垂眸盯了很久。然后脫下外套,輕輕蓋在對方身上,上前將樂佳從輪椅上抱起。
似乎是生怕驚醒對方,他動作很輕,踏過幾節(jié)樓梯,把人放到了床上。
樂佳應(yīng)該是睡的很熟,睫毛輕顫,沒有要醒的意思。
高一飛靜立在床前,注視著床上安睡的人。
他本以為樂佳是個不染世俗隱居山林的逍遙客,烹茶種花,閑來無事。
而只有他像現(xiàn)在這樣垂下眸子,靜靜打量著這張積累了歲月沉淀卻依舊俊美的臉時,才會意識到:樂佳見過的世俗,可能會比自己還多。
他并非逍遙自在。
世間也無人能做到真正的逍遙自在。
第二日,高一飛起的很早。
他不想吃樂佳煮的花瓣粥,打算在他起來之前把早飯做好。
他切了幾片青菜和一小點火腿放入鍋中煮。煮完盛起,推門去看樂佳。
但屋里并無一人。
高一飛心生疑惑,在整間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都沒發(fā)現(xiàn)人影。他又跑上了樓,見樂佳的輪椅還留在閣樓上。
那他人能跑哪兒去?
高一飛有種莫名其妙的著急,跑出屋子,在花叢間穿梭。
“樂公子?!”
“樂佳你在嗎?”
找了一圈,甚至每一處草叢都找過了,都沒樂佳的人影。
……他出去了?但他一個坐輪椅的人……
高一飛就坐在門前等,從正午等到落日,再到夜幕降臨,繁星滿空。
樂佳不回來,他似乎就放不下心。
……當(dāng)樂佳踏著門前小徑慢步回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高一飛手里的燈。
夜色之中,這一抹淡淡的燭火格外明顯,暖黃色的光暈在空中四面彌散。
樂佳靜立原地,愣了很久。
當(dāng)年的臨安城繁華熱鬧,臨安樂氏最為富貴,每日夜里,門口都會掛上一盞盞亮麗的燈。
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問過母親:“天黑無人,還掛這些燈做什么?”
母親的手輕扶著他的肩,淺笑著道:“給夜間趕路的人照明啊?;蛟S很多人并不在意,但試想一下,自己在黑暗中看見光,哪怕一抹,總能感覺到溫暖。”
有時他在外邊玩得晚了,回家時就能看見母親提燈立在門口等他回家。
于是樂佳自小也有個習(xí)慣,夜里會在門口掛盞燈,給趕路者照明。
但他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夜晚見過這樣一盞燈了。那個會提燈等他回家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
現(xiàn)實以記憶重合,樂佳原地站了很久才邁開步子。
他腿有疾,從山路而下,一路瘸瘸拐拐磕磕絆絆。但在暖黃的燈光下,他穩(wěn)穩(wěn)地走過了門前的一段小路。
高一飛立在門口,見他走來,出聲問道:“樂佳?”
樂佳應(yīng)了一聲,慢慢走到了門口。高一飛一把搭上了他的肩:“你去哪兒了?”
樂佳身子有些僵,他將背后的簍子放下,緩緩道:“給你采藥?!?/p>
高一飛一愣,他收回手,在月光下打量著樂佳。
對方的白衣凌亂,染上了血跡。手和腿上也都被劃了好幾道血痕,一看就是在采藥中受了傷。
而且還是為他采的藥……
“你怎么……”高一飛著急地盯著他全身上下每一處傷口。
樂佳掃他一眼,垂眸看著自己的一身,淡淡道:“無事。”
他語氣很平靜,仿佛受傷的不是他。
高一飛心中一陣沒由來的心痛。他拉著樂佳在椅子上坐下,小心地看著他的傷口:“……你這有紗布嗎?”
樂佳顯然很累,靠著椅背闖了幾口氣才淡聲道:“不用。”
“用,在哪?”
“……”樂佳拗不過他,道:“屋里有?!?/p>
“行?!备咭伙w點頭,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那我去拿?!?/p>
高一飛說完跑開了,回來時一手拿著紗布,一手端了一碗粥。他坐下把粥遞給樂佳。
樂佳一愣。
“喝吧,早上煮的,我熱好幾次了?!?/p>
樂佳伸手接過,碗底還是溫?zé)岬摹?/p>
他忽然記得小時候,自己在外邊游到很晚,晚飯也沒吃地趕回了家,見到母親提著燈站在門口等他。
母親的眉眼很柔和,映著淺淺的燈光,是他永遠望不掉的面容。
“怎么才回來?晚飯吃了沒?”
樂佳抬頭望了望母親,不想讓她擔(dān)心,隨口道:“嗯?!闭f完便進了屋子。
他點亮燈,從床邊翻出一盒點心,正準(zhǔn)備吃,母親推門進來了。
她帶著一身月光,手里端著一碗粥。
冒著煙氣,還是溫?zé)岬摹?/p>
“快些吃了,一會兒涼了?!?/p>
樂佳點了下頭,才反應(yīng)過來是高一飛在說。
他垂眸盯了碗里很久,才脫著碗喝起來。
不多不少一碗粥,溫?zé)嵊瞩r美,他卻喝出了酸澀的味道。
母親走后,很久都沒有人會等他到深夜,為他點一盞明燈,煮一碗溫粥。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獨自一人的生活。但再次看到這么一個人,愿意為自己付出,等自己回家,心里還是會感到難受。
在樂府的記憶一點一點奔涌而出,眼眶有些酸澀。
余光之中,他看見高一飛展開紗布,正為他包扎。對方動作很輕,絲毫沒有弄疼他的傷口,細致入微。
高一飛……
這個人好像特別容易讓人感到溫暖。
一周時間轉(zhuǎn)瞬即逝。
一周內(nèi),往往是兩人卯時就起床,高一飛在爐旁做飯,樂佳坐在輪椅上澆花。一同吃完飯,二人稍閑聊幾句,高一飛便開始練刀,樂佳靜坐樹下看書,目光偶爾移動文字,落在花間穿梭的少年身上。
有時高一飛閑的沒事,愛輕手輕腳摸到樂佳身后出手偷襲。但樂佳聽力極好,每次都能在他出手時偏頭側(cè)開,然后一個反手制住。
“哎我說樂佳,你是兔子吧耳朵這么好?”高一飛掙開樂佳,不報氣的伸手去抓樂佳的手。
樂佳沒躲,任他抓住,淡淡道:“天生的?!?/p>
“那真挺好的?!备咭伙w有些羨慕:“要是你腿沒殘,我真想把你也帶回軍隊里,你這反應(yīng)力在戰(zhàn)場上太有用了!”
他看見自己說出“要是你腿沒殘”幾個字的時候,樂佳的眸色黯淡了一下。
高一飛一愣,忙道:“對不起。”
樂佳抬眸時神色中的情緒已經(jīng)消失,他道:“沒事。”
他的雙腿殘疾患來了這個人的生命,他一直不覺得后悔。
那天他出征回來后,聽聞高一飛擅自離隊前往敵營救小戰(zhàn)友,心下著急,立刻找了王大鵬。
“好,我馬上就去和張將軍匯報!”
樂佳點點頭,心里還是焦急不斷。足足一個時辰,上邊都沒有發(fā)出派人出救的指令。猶豫再三,也是學(xué)著高一飛的樣子跨上了馬背,趁人不備時出了軍營。
他一路策馬揚鞭,沿著高一飛走過的路火速追趕,卻沒有追上,而是遇到了出山的敵軍。
敵軍人數(shù)眾多,一下將他弄得昏了過去,醒來時,他已經(jīng)在了敵軍的軍營。
他昏昏沉沉間,聽到有兩個敵軍在談話。
“哎,知道嗎?老大特意傳出消息說我們這兒有人質(zhì),沒想到那幫蠢貨真信了!看見了嗎?有個傻小子剛剛被關(guān)進去!”
“我當(dāng)然知道!老大還說那小子骨頭特別硬,什么都不肯說,不肯屈服,叫我們?nèi)ニ藕蛩麅上?!”一個黑衣人揮了揮手里的鞭子:“打斷他的腿!”
“行,走!”
樂佳清醒時就聽見最后幾句話,不知哪來的力氣,沖上前就抱住了其中一個人的腰。
那人吃了一驚,怒罵道:“放手!”然后一腳就踢了過來。
樂佳硬是挨了下來,沒松手。
于是鞭子一道一道落了下來,本該高一飛承受的痛苦盡數(shù)傾瀉到了他的身上。當(dāng)救兵到來時,他已經(jīng)無法起身。
雙腿殘廢,意味著他無法留在軍中。
他沒和任何人提過傷事,也沒和任何人道別,一個人默默離開了軍隊。
但他不甘心。
他對祖國,疆土和戰(zhàn)友都愛的太深沉了。
樂府自古以來以種植花木草藥而壯大。于是他遷入山林,在林間開辟了一片天地。
每個四季,園中雪白一片。木槿,白芍……全都是有名的草藥。
有小戰(zhàn)士在附近受傷,便來這兒養(yǎng)傷。
日復(fù)一日,他一直沒有停下。
“你想什么呢?”高一飛見他沉思,伸出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沒?!睒芳烟Я颂а?,望了望眼前,忽然道:“你的藥快沒了?!?/p>
“嗯?”高一飛看他:“你又要去采?”
“嗯。”
“別吧,你這身體不方便。”高一飛搭上他的肩:“要不……我去?”
樂佳心中一暖,淡淡笑了一下,垂眸看向他:“你認(rèn)識藥?”
“啊我……”高一飛撓了撓頭:“不認(rèn)識……那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不給樂佳拒絕的機會,高一飛繼續(xù)道:“誒我可以幫很多忙的!比如幫你背籃子,你夠不到的地方我可以去!我還可以保護你!”他拍了拍胸脯。
樂佳挑眉:“行吧。”
二人都醒的挺早,吃過早飯,高一飛便背著籃子與樂佳一同上路了。
清晨山中白氣靄靄,風(fēng)聲伴隨鳥鳴格外悅耳,穿透了層層薄霧。
因為可視條件低,高一飛走得很慢,雙手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樂佳。
卯時一過,霧氣便慢慢退去了,陽光灑滿林間。二人穿梭山林,四處奔波采滿一籃子草藥,繁星已經(jīng)遍布空中。
“走這么多山路,真是難為你了。”高一飛擦去額上的汗,伸手拉了樂佳一把:“你還能走嗎?要不我背你?”
樂佳顯然也累得不行,扶著他的肩喘了會兒氣,才悶悶地開口:“不用?!?/p>
高一飛挑眉,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xù)抬腿,卻忽然聽見一陣陣高低起伏的叫聲。
“嗷嗚嗷嗚嗚嗚嗚——”
霎時間,兩人眉心都是一蹙。
是狼群。
高一飛拉著樂佳的手一緊,接著,黑夜里閃起了一抹一抹綠瑩瑩的光。
狼嘯此起彼伏。
高一飛手心已經(jīng)出了汗,他用力抓了樂佳,輕聲道:“上來……趴我背上?!?/p>
樂佳一慣從容的嗓音也沉了幾分,他道:“做什么?”
“我背你跑?!?/p>
樂佳手攀住他的背,身子微顫:“跑不過的?!?/p>
“那也得試試,總不能我們兩個都在這里等死?!备咭伙w呼吸的格外沉重。
“不?!睒芳褤u了搖頭,思忖了片刻,道:“點火?!?/p>
“……這兒怎么點火?”
樂佳皺著眉,垂眼四處尋找著,沉聲問高一飛:“軍中學(xué)過鉆木取火吧?”
狼叫聲越來越近,高一飛心里有些急:“鉆木取火需要時間……”
“好。”樂佳深深吸了一口氣:“我?guī)湍銧幦r間?!?/p>
“你……行了樂佳別開玩笑了!”高一飛急了,第一次徹底地喊出樂佳的全名:“你聽我的上來吧,我背你跑不一定會死的!你放心,就算被追上我也不會丟下你的!你相信我!”
樂佳沒說話,而是伸手拔出了高一飛腰間的長刀。
光影劃過夜空,利風(fēng)呼嘯。
一只撲上來的餓狼被刀劃過,飛出好遠。
高一飛愣了愣,但只頓了幾秒,他立刻蹲下身子去撿木頭。
眾狼紛紛出動,朝樂佳撲去。
夜色之中,白衣的少年單手執(zhí)刀,雪袖翻飛,刀法極強,盡管腿患傷疾不便移動,但極為強大的刀術(shù)硬是逼的狼群不敢靠近。
木頭之間迸出火星,穿過朦朧的月光,高一飛有些愣愣的望著那道翻飛的白影。
他見過的樂佳從來都是儒雅文弱,閑花弄草的書生。但不知道為何,他并不覺得執(zhí)刀作戰(zhàn)的樣子有多陌生。
就好像……這個人本來就應(yīng)該是這個颯爽的樣子。
正想著,忽然,一只狼從他身后撲了上來。
高一飛嚇了一跳,來不及躲閃,忽然只見一個什么東西飛過,裹著一陣風(fēng),將狼擊倒。
與此同時,大火燃燒起來。
漫天火光的照射中,他看見樂佳兩指夾著一粒石子,鳳眼似暗夜中的寒火。
……是他擊中的狼?
火很快越燒越大,野獸通常都懼怕火,狼也不例外。很快就嚎叫著散去。
那一刻,二人都松了一口氣,樂佳仿佛消耗掉了所有力氣,身體一歪,整個人癱倒在了地上。
高一飛飛快地跑了過去。短短幾步路,他卻覺得極為漫長。
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擔(dān)心過,害怕過。
他怕樂佳出事。
一個時辰后,他才背著累倒的樂佳回了屋,輕輕將人放在床上。
這又是一個朗月寒星的靜夜,木槿花染上月華,在暗中無聲綻放,攬下陣陣涼風(fēng)。
一如他們一起待過的很多個夜晚。
高一飛垂下眼睛,第無數(shù)次這樣看著那個安睡的人。
樂佳眉骨微突,下巴瘦削,是種帶著凌厲感的俊美。在不笑的時候,這種凌厲感便尤為明顯,給整個人鍍上一層冷淡,堅冰般不可靠近,不可擊敗。
他執(zhí)劍破夜色,飛石掠月光,白衣翻飛,鳳眼輕瞇,浴血而立的樣子再次浮現(xiàn)眼前。
于是高一飛看出了他堅冰般的軀體之下,是骨子里揮之不去的強勁。
而在這靜夜中,淡淡的月光揮去了他的幾分棱角,床上的人多了幾分柔和。
高一飛越看越覺得這人的面孔格外熟悉,忽然就記起來了。
他們隊里最初的四名隊員中,確實有這么一位百發(fā)百中的小戰(zhàn)友,姓樂名佳。
二人似乎沒什么太多交集,但高一飛記起,他曾違反軍令去營救的小戰(zhàn)友就是樂佳。
樂佳……
這個讓他莫名其妙想去保護的人。
高一飛的神色有些復(fù)雜。
……
樂佳肩處被狼的爪子劃破,腿似乎更加惡化,除此之外便沒有什么大傷。但高一飛依舊不放心,天天讓樂佳在床上休息別亂動,自己去干活。
抬頭算算日子,半個月的休養(yǎng)期很快過去。
最后一天夜里,高一飛忽然生出點兒不舍。他左右睡不著,便下床出了門,坐在屋檐下,沐浴點點星光。
他本以為自己會在這兒煎熬地度過十五天,卻并非如此。
和樂佳在一起時,日子仿佛過得很快,這個冷淡平靜的人總能給他的生活帶來快樂。
他馬上要回軍……那是不是就見不到樂佳了?
高一飛莫名覺得鼻頭一酸,忽然身后的木門“吱呀”一聲響。
他閉閉眼,把眼淚止住。帶著笑回過了頭。
樂佳披著件月白色大衣,攜清風(fēng)立在門前,手里還拿著他的外套。見他回頭,把外毛遞給他。
高一飛愣了秒,伸手接過披在身上,用力吸了吸鼻子,道:“謝謝?!?/p>
樂佳立在夜色中,靜靜望著他。高一飛長吁了一口氣:“我明天就要走了?!?/p>
樂佳有些懨懨地“嗯”了一聲。
“所以……你陪我坐會嗎?”
樂佳抬了抬眸子,頓了頓,望向園中花木,開囗道:“去樹下吧?!?/p>
“好?!备咭伙w點點頭,朝他走來挽住他的手:“我扶你?!?/p>
樂佳點頭跟著他走。
他沒有說是哪棵樹,但兩人都心有靈犀地走向了那棵桃花樹。
半個月前,他們初見的地方。
更準(zhǔn)確一點,是他們各自經(jīng)歷風(fēng)浪之后重逢的地方。
高一飛拉著樂佳在樹下坐下,抬頭望著一覽無遺的星空。
清風(fēng)輕撩過耳根,高一飛輕輕與樂佳靠近了一些。
“我記起來你是誰了?!?/p>
樂佳點了點頭,一慣的淡定姿態(tài)。
“樂佳?!?/p>
樂佳應(yīng)了一聲。
星光輕輕灑落,夜中的桃花樹夢幻又朦朧。
“我明天就要走了?!备咭伙w仿佛做了什么決定般閉上了眼,語氣努力保持著平緩:“但我真的不想走,我舍不得這里,也舍不得你?!?/p>
“你在這半個月,不,不光是這段時間,還有在軍中,你都帶給了我陪伴和溫暖……我真的沒有想到我之前竟然會忘記你……”
“我有些話,本來就想藏著,但馬上要走,不說又覺得遺憾。”高一飛一把抓住了樂佳的手:“我喜歡你?!?/p>
清風(fēng)刮去了一部分聲音,但樂佳卻聽得清清楚楚。
“我喜歡你?!?/p>
他的心狠狠一顫。
以往在樂府,追著他表白的人一堆一堆,漂亮的也有不少,但從未有一人讓他心動。
高一飛不一樣。
這個人坐在他身旁,牽著他的手,說出“我喜歡你”時,他的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緊接著,又瘋狂地奔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