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余韻:蔡文姬自敘
陳留郡的秋夜總浸著墨香,父親蔡邕的書房永遠亮著油燈。我趴在案頭看他批注《熹平石經(jīng)》,狼毫掃過竹簡的沙沙聲,混著窗外梧桐葉的簌簌響動。"文姬,你來辨這'禮'字寫法。"父親忽然將簡牘推到我面前,燭火映著他眼中的期許。指尖撫過凹凸的刻痕,我脫口而出:"此乃古文寫法,與今文'禮'字相較,多了示旁......"話音未落,已見父親撫掌大笑:"吾女他日必成女史!"
初平三年的烽火染紅洛陽城時,我正待字閨中。亂軍馬蹄聲由遠及近,父親將家傳的焦尾琴塞進我懷里:"快走!"那把用桐木精斫的古琴,琴尾還留著當(dāng)年父親在烈火中搶救的焦痕,此刻卻燙得我眼眶生疼。嫁給河?xùn)|衛(wèi)仲道不過兩年,夫君便因病離世,我抱著琴回娘家的路上,洛陽城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那火舌舔舐的,還有父親被董卓牽連下獄的噩耗。
興平二年的朔風(fēng)卷著黃沙,匈奴的馬蹄踏碎了長安的寧靜。我被擄上馬背時,焦尾琴摔落在地,琴弦崩斷的聲響刺得人心驚。大漠的月光冷得像霜,左賢王掀開帳篷的皮簾,胡笳聲從遠處傳來,蒼涼得讓人落淚。十二載匈奴歲月,我學(xué)會了說胡語、飲酪漿,為左賢王生下兩個兒子。每當(dāng)深夜,我抱著幼子哼起《詩經(jīng)》,淚水總會滴在他們?nèi)彳浀陌l(fā)間——他們是我的骨肉,可我從未忘記,自己是漢人蔡邕的女兒。
建安十三年的春天,曹操派來的使者帶來了贖金。"文姬夫人,丞相念及故友蔡公,特命我等接您歸漢。"漢使的話音未落,帳外傳來幼子的哭喊:"阿母不要走!"我跪在氈毯上,雙手顫抖著撫摸他們的小臉,喉間像堵著駱駝刺般疼痛。左賢王沉默良久,終于開口:"漢人有句話叫'落葉歸根',你...回去吧。"離開匈奴那日,我最后一次回望草原,胡笳聲嗚咽,仿佛在唱:"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
回到鄴城的庭院,焦尾琴已被曹操命人修好。"文姬,聽聞你博聞強記,可還記得蔡公藏書?"丞相撫著胡須問我。我跪坐在席上,望著案頭新制的竹簡:"昔日父親藏書四千余卷,經(jīng)戰(zhàn)亂大多散佚,但女兒能誦憶四百余篇。"此后的日子,我將記憶中的典籍一字一句默寫下來,硯臺里的墨汁常常結(jié)出薄冰。每當(dāng)夜深人靜,輕撫焦尾琴,恍惚間又聽見匈奴草原上的風(fēng)聲,與幼子的啼哭聲交織在一起。
再嫁董祀時,我已過不惑之年。他望著我案頭的《悲憤詩》,輕聲問:"夫人可還思念塞外?"我望著窗外的飛雪,將煮好的當(dāng)歸湯推到他面前:"胡地的雪,與中原的雪終究不同。"后來董祀因罪將斬,我蓬頭赤足闖入曹府求情。丞相府的地磚冰得刺骨,我卻字字泣血:"明公馬廄萬匹,虎士成林,何惜一垂死之命,以續(xù)蔡氏之學(xué)?"曹操最終赦免了董祀,看著他劫后余生的模樣,我忽然明白,這亂世之中,能護住珍視之人,已是萬幸。
垂暮之年,我常坐在庭院里,聽孫兒們誦讀我默寫的典籍。焦尾琴依舊擺在案頭,雖已少了當(dāng)年的清亮音色,卻承載著我跌宕起伏的一生。當(dāng)秋風(fēng)卷起落葉,恍惚間又聽見匈奴草原上的胡笳,與陳留老宅里父親教我識字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原來我的命運,早已寫在琴音里,寫在那些默寫的竹簡上,寫在這亂世中永不熄滅的文化傳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