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燼
永巷的青石板上凝著霜花,我扶著宮墻緩緩踱步,指尖撫過磚縫里蜿蜒的苔蘚。北風卷著枯葉掠過丹墀,恍惚間竟與三年前那個雨夜重疊——父親被賜死的消息傳來時,屋檐滴落的雨水也是這樣,將獨孤府的朱漆門檻染成暗紅。檐角銅鈴在風中發(fā)出細碎聲響,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嗚咽,又像是命運嘲弄的輕笑。
"娘娘,該試穿袆衣了。"女官的聲音驚醒了我的思緒。鎏金托盤上的鳳釵泛著冷光,九只銜珠金鳳栩栩如生,卻不及宇文毓當年親手為我簪上的那支素釵溫熱。那時他還是溫潤如玉的寧都公,會在晨起時為我畫眉,用狼毫筆在我掌心寫下"與卿白頭"的誓言。誰能料到,宇文護廢黜孝閔帝后,竟將素來溫和的他推上了帝位。從那刻起,我們的生活便不再是詩酒花茶的閑情,而是步步驚心的棋局。
椒房殿的銅漏聲在深夜格外清晰。宇文毓裹著浸透夜露的鶴氅匆匆而來,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雕花窗欞上,像一幅破碎的畫。"孝閔帝要對宇文護動手了。"他攥著密詔的指節(jié)發(fā)白,"阿若,這宮里到處都是宇文護的眼線。"我望著案頭未繡完的翟衣,金線勾勒的云紋在燭光下刺得人眼眶發(fā)疼。父親臨終前托人送來的錦囊里,半塊斷玉還藏在錦盒深處,冰涼的觸感透過絲綢傳來。那斷玉上的裂痕,恰似我們?nèi)缃裰щx破碎的處境。
廢帝那日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我立在椒房殿的朱窗前,看著宇文護身披玄甲立于丹墀,身后禁衛(wèi)軍的甲胄連成一片寒光粼粼的鐵幕。宇文毓戴著沉重的冕旒緩步走來,十二串玉旒搖晃間,他與宇文護對視的目光讓我不寒而栗——那是上位者間無聲的較量,像極了冬日結(jié)冰的渭水,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潮洶涌。我握緊窗欞,指甲幾乎要掐進木頭里,生怕下一秒就會看見血濺當場的慘劇。
秋分那日,太醫(yī)令捧著安胎藥方跪在階下。我捏著泛黃的紙箋,突然想起獨孤府后園的金桂。往年這個時節(jié),父親總要親手采下第一茬桂花,制成蜜餞給我們姐妹解饞??扇缃窀T緊閉,斷壁殘垣間唯有枯樹橫斜,唯有宇文毓送我的螭紋玉佩還帶著體溫,貼著心口微微發(fā)燙。腹中的孩子輕輕動了一下,我既期待又恐懼,不知這個孩子未來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十月懷胎,劇痛如潮水般襲來時,窗外正落著連綿秋雨。我死死攥著繡滿并蒂蓮的錦被,聽見女官慌亂的腳步聲和太醫(yī)焦急的呼喊。宇文毓的聲音穿透迷霧:"阿若,再堅持些......"我想對他笑,卻嘗到唇邊咸腥的血。朦朧中,我摸到枕邊的斷玉,終于讀懂了父親的苦心——這椒房殿里的尊榮,從來都是用骨肉堆砌而成。我拼盡全力,卻也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鳳冠墜地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寒鴉。我沒能等到孩子的第一聲啼哭,也再看不見來年的桂花盛放。唯有北周的風云,還在宇文護與宇文毓的對峙中翻涌不息。而我,不過是這權(quán)力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獨孤氏短暫的榮光。我的故事,終將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中,唯有這椒房殿的一磚一瓦,見證過曾經(jīng)的愛恨與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