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得到了又失去,那往昔美好的回憶,現(xiàn)在就是一把把的利刃在言冰云的心上不停地反復(fù),痛不可言。
棺材前的男子悲傷的低下頭,他想著,如果他和沈婉兒未曾相遇,他不會有一顆愛人的心,今日便也不會有這樣猛烈的悲痛,不肯停歇的向他襲來。
只是他又想起那上京雅集燈山的相遇,想起她含笑相對的杏眼,想起她深夜點燭的等待,想起她哼著小曲哄孩子的恬靜。。。。。。
最后,那悲傷的男子終究不肯抹去那些兩人相遇的緣分,他雙目透紅,似有淚意,對著質(zhì)問他的父親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的回道:“父親,遇見她,我絕不后悔!”
言若海置于背后的手握緊了一下,他知道兒子的性格,也雙目有些淚意只是很快掩飾了過去,他氣勢十足的對兒子道:“如此,便堅持你自己的選擇,承擔(dān)起后果來!我言家男兒從來敢做敢當(dāng),行之尚還不知事,難道你如今還要瘋魔逃避責(zé)任不成嗎?”
半靠著棺材的男子低垂下眼眸,他知道自己沒有任性的資格,他是言冰云,是如今監(jiān)查院的當(dāng)家人,是這言府的主事者,是稚兒的父親,又豈能一夢不醒,活在自己想要的環(huán)境里呢?
他清醒的回答道:“父親,我知道了,我自己的選擇,我會自己承擔(dān)的!”
言若海實則心內(nèi)也悲痛不已,只是他也痛失過妻子,更加知道不應(yīng)該讓兒子一味沉浸在頹唐中,便是打也要將他打醒。即便是自己的兒子,他也不愿讓他活在幻境中,哪怕是痛苦也仍舊要清醒地面對生活。
老人嘆了口氣,從衣袖里掏出一紙書信,遞給兒子。這本是沈婉兒交給鶯兒的,只是鶯兒回來后,言冰云已經(jīng)昏迷兩天了這才到了他手上?,F(xiàn)在書信既然給了兒子,他便回身出了靈堂,留出點時間讓兒子好好處理情緒。
言冰云幾乎是顫抖著接過了信封,上面寫著言冰云親啟,他激動的打開了信封,將書信展開,一字一句地看了起來。
夫言冰云親鑒:
倘見此信,我必已不在人世,無論如何,切勿過悲,盼你安好。我此生亦是坎坷流離,惟君相伴生平幸事。幼時家道中落,我與兄長相依為命,兄長對我百般疼愛,長兄如父,及至兄長為官,此后更是錦衣玉食,待我成人。兄長既死,兄長身死,此仇豈能不報?
初時我只知上杉虎當(dāng)街殺兄,北齊亦將我兄長視若草芥,兄長為國效力,死后卻抄家滅府,我為孤女亦被緝拿。我聞此信,悲痛欲絕,此萬般無奈之際容你收留,自然心生依戀。新婚之夜,白首盟約,我不勝歡喜,亦盼與君攜手終老。
與君成婚數(shù)年,我未有子嗣,亦心中難安。爾時君未曾改志,仍道一生一世一雙人,此情我永生不忘。與君成婚后,我曾立誓,自此與君同國同心,絕無轉(zhuǎn)移。只是世事難料,竟意外得知兄長之死乃范閑之計謀,我亦為局中一棋子爾,殺兄之仇,我實難棄之。
正逢范閑刺殺事敗躲與家中,報仇心切故走漏消息,事后回想我亦知此事連累言府,倘若慶帝追究,只怕言府破滅亦有可能。自我進府,雖身份特殊,上至父親,下至翠翠,實在對我多有關(guān)懷,我此舉實是不該。
當(dāng)時我本一心復(fù)仇,情愿脫離言府,與你相別,只是又生險情,容你相救,此后得知腹中竟有骨肉。我本以為此生再無為母之機緣,然上天垂憐,又豈敢負之。故此,我安心養(yǎng)胎,又知你心中有大志向,本想不再插手此事。
只是孕期四月,我曾得人暗中傳訊,得一藥物無色無味,卻對身懷有傷氣血有虧之人極為有效,倘使涂抹在你身上,假若范閑與你相會,必會受影響。我百般糾結(jié),不知是否該行此事,故此茶飯不思,難以下咽。
只是你雖忙于公事,卻對我極為用心,尋來寒玉,以為我是暑熱難耐,我亦不知該如何說。那晚君言與范閑合作不單為朋友之義,愛國之志,枉死同僚,更為我腹中的孩子,不愿他成為上位者之棋子,不愿他成為家國之犧牲品。我心下所受震動頗深,我之兄長不正死于此因么?
我亦不愿孩子再復(fù)行此路,我知你但凡心中所向必定赴之,此事于你家國都實乃好事,我又怎能為一己私仇而阻你?我雖為女子,卻也知百姓之艱苦,生存之不易,倘使你與范閑所行之事于世間有利,我不該下手殺他。
只是每每夜深忽夢兄長,皆羞愧難當(dāng)?;蛟S我對得起你,對得起言府,也對得起因你和范閑之行受益的百姓,唯獨有負兄長。那害人之藥我妥善留存,只待生下孩子我便去與兄長道歉。
倘使你與范閑此行失敗,我亦與你共赴黃泉,絕不獨活。倘若你平安回來,我又豈能得見仇人此后日登高位,大權(quán)在握,得享人間富貴?
唯有孩子,我亦放心不下,你我相知相愛終不能相守。我知你定會好生照顧行之,將他撫養(yǎng)成人,我這一生總是愛恨不能兩全,只盼行之不再如此,愿他隨心而動,心之所向,行之所至。
我死后請將我送至北齊與哥哥合葬,生前尚不能守靈,死后愿與哥哥相伴,免他一人泉下無依。倘使你再遇佳婦,不必顧及于我,我亦拖累你許多,怎能使你孤寂一生,千言萬語,惟盼君好,望珍重!
妻沈婉兒絕筆
言冰云握著那薄薄的書信痛徹心扉,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此時靈堂之上再無他人,男子終于是悲痛的低聲嗚咽起來,只因傷心再難自抑。
你看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女子,便是死亡,都帶著萬般的溫柔離開,叫言冰云怎舍得呢?
靈堂之外是漫天的風(fēng)雪,呼嘯而過,靈堂內(nèi)是失去愛妻的男子,靠著棺材一遍一遍的看著妻子的絕筆信。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腸草。從來冷靜自持的言冰云,此時卻是捧著書信男兒淚盡,空曠房內(nèi)只剩悲苦的哀鳴之音。。。。。。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終其一生,言冰云再未續(xù)娶,及至行之長大生子,也只是守著婉兒的孤墳度過一生,并未將她送至北齊。
鶯兒也曾問過為何不按小姐遺愿送她回故國,言冰云只是沉默半晌,才看著妻子的牌位道:
“她既然已是我言冰云的妻子,我又怎會放棄?倘若還要責(zé)備,百年之后共枕墓碑之下,我自然愿意去九幽受她恨意?!?/p>
活著時,言冰云將心力投入慶國之大業(yè),死之后,他帶笑如赴盟約與她合葬,再無分離之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