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知道自己又做夢了,可是這次的夢有些奇怪,他似乎不是在自己的夢境里。
他行走在陰森的密林里,腳下是潮濕的苔蘚,身側(cè)是扭曲如鬼爪的樹枝,被樹枝割裂的天空如鉛灰般陰沉。密林中非常靜,沒有一絲鳥叫蟲鳴,他不停地向前有著,只能聽見腳踩到苔蘚的“噗嘰”聲,間或一兩下踩到枯枝的“咔嚓”聲。
前方突兀地出現(xiàn)一棟張牙舞爪的小屋,像是一副剪影,屋內(nèi)的燈光如同畫上去的一般虛假,映襯著背后天際不合常理的巨大血月,給人一種荒誕不經(jīng)的感覺。
他向前快走了幾步,就要走到小屋跟前時,周圍的環(huán)境卻猛然一變。
四面八方都是白色,各種事物都只由黑色的線條勾勒出輪廓。一個簡筆畫一般沒有面孔的人形生物擦過他的肩膀,就像是水中的墨線碰到障礙一般被打散,在遠離他之后又如被磁鐵吸附的鐵粉一般還原。
王也看了看自己的手,他還是原本的樣子。他放緩了腳步,邊走邊左右觀察著,這應(yīng)該是一條走廊里,走廊兩側(cè)是草草勾畫的落地窗,每扇窗內(nèi)都有簡筆畫成無面人形生物,或圍著實驗臺切著什么,墨汁一樣的液體從臺上緩緩滑落,或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林裁矗恳幌露紕幝浒咨乃樾肌?/p>
王也感到頭皮發(fā)麻,他很輕易地就聯(lián)想到黎婠的實驗記錄上記載的和她親口對他訴說的那些。
在這樣一個怪誕而又隱含著恐怖的世界里,他是如此格格不入。
他這樣想著,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走廊的盡頭,那里有一扇門。門半掩著,他突然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曅『⒆油纯嗟募饨小?/p>
王也心頭一驚,不假思索地推了開門。
門內(nèi)還是草稿般的實驗室和簡筆畫無面人,但里面還有一個有顏色的生物。
是一個布娃娃。
布娃娃有著黑色的緞帶頭發(fā),眼睛是兩顆深琥珀色的亮晶晶的扣子,紅毛線縫成的嘴角翹著,扣子眼睛里卻冒出大顆大顆的淚水。
布娃娃的手臂上插著一根針管,針管連接著旁邊黑色的藥筒。黑色藥水不斷注入身體,布娃娃的手腳在微微抽搐,可她除了最開始發(fā)出的一聲尖叫外,再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嘴角滲出血,原本亮晶晶的扣子也逐漸黯淡了下去。
簡筆畫們掰開她的下頜,把防咬舌的膠環(huán)塞進她嘴里,她的頭偏了偏,目光從人縫之中對上了王也。
她看到他了。
黯淡的深琥珀色扣子亮了起來,目光漸漸聚焦到他臉上。布娃娃就那樣一直看著他,似乎光是這樣看著,就能讓她從這場酷刑中撐下來。
王也走上前。
簡筆畫的人物都是虛影,但這個布娃娃不一樣。
他半跪在布娃娃面前,握住她顫抖的小手。光滑的天鵝絨面料,透著布料特有的柔軟。他看到她衣袖下面,手腕外側(cè)印著一個黑色的條形碼,下方有一個數(shù)字。
17536。
布娃娃微微仰起頭,扣子眼睛里倒影出王也的樣子。
他看著這雙閃著微光的扣子眼睛,突然讀懂了她的意思。她在期待,希望他能一直在這里,不要留她一個人。
王也剛要說話,場景卻突然變換了。
布娃娃有了一只小鳥朋友,小鳥跟她說話,陪她一起疼。小鳥生活在布娃娃無法理解和觸碰的世界里,布娃娃從小鳥那里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事情。她很感謝小鳥,如果沒有小鳥,她不會知道自己所堅持的是否有意義;而現(xiàn)在她知道了,她以為需要以生命來堅持的那些,在小鳥那里,是理所當(dāng)然的正常。
王也站在一旁,看著布娃娃和小鳥相互依偎著。小鳥把自己的翅膀借給布娃娃,讓她偶爾可以飛出去。布娃娃看到了星空,從此她的眼里和心里一直被星河映照。王也看到她回頭看了一下他的方向,似乎是確認了什么,又安心地轉(zhuǎn)回頭去。
夢境再次轉(zhuǎn)變,布娃娃長大了一些,她還是在那草稿實驗室里。她的左臂被簡筆畫們從肩部扯了下來,露出身體里面浸著鮮血的棉花;右臂的天鵝絨布料一片焦黑,有淡黃的組織液從焦黑中滲出來;后背上滿是剪刀剪出的破口,但那些破口正在逐一復(fù)原,像是有看不見的手在將它們一一縫合。
布娃娃對此毫無反應(yīng),看起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王也伸出手,摸摸她的腦袋,黑色的緞帶頭發(fā)很光滑。他覺得布娃娃似乎是想哭,但她努力把眼淚逼了回去,只是用亮晶晶的扣子眼睛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夢境又變了。
布娃娃突然找不到小鳥了,她驚慌失措地想要逃出實驗室,卻被帶到另一個地方。
一所由深深淺淺的黑色組成的宮殿,里面有一個紅眼睛的大魔王,大魔王有八條腿,織著大大的網(wǎng),所有人都在它的網(wǎng)里面,無論是布娃娃,還是簡筆畫們,都在它的網(wǎng)里,誰都逃脫不了。
大魔王的宮殿里還有很多其他款式的娃娃,布娃娃每天都見到大魔王用藍色的刀子在那些娃娃的腦袋里雕刻什么。那些娃娃們開始變得奇怪,她們的臉下面似乎開始出現(xiàn)另一張同樣的臉,她們說話的語調(diào)、走路的姿態(tài)……看起來都一模一樣,甚至她們對同一件事情的反應(yīng)都一模一樣。
布娃娃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生怕被大魔王發(fā)現(xiàn),小鳥終于能聯(lián)系到她了,她也不敢回話,她甚至都不敢往王也的方向看,似乎是怕暴露他的存在。
但是大魔王還是想起她了。
布娃娃又被綁上了實驗臺,藍色的刀子扎進她的額頭,往她腦中塞入一團不屬于她的棉花。
這團棉花告訴布娃娃,她叫做孟行,是孟家的幺女,有個孿生哥哥叫孟知。
不,不是這樣的!
王也看到布娃娃縮在角落里抱著頭,小手把腦袋上的線扯開一個口子,硬生生地從那里將腦袋里面不屬于她的那團棉花掏了出來。
她想要把那團棉花撕碎,可她的手抖得厲害,根本使不上力。
王也蹲在她面前,從她手里拿過那團棉花,三兩下便扯得粉碎。他知道夢境很快就要轉(zhuǎn)換了,他只來得及再摸摸她的頭。
夢境再次轉(zhuǎn)換后,王也看到大魔王正在收起一把紅色的刀,布娃娃臉上都是血,扣子眼睛里一片熒光。她眼中只能看到炁,因此在實驗室里跌跌撞撞,摸索前進。她花了好幾天,才學(xué)會從炁的流動軌跡來判斷周圍無炁的物體的分布。
在她能夠活動自如后,大魔王又把她帶到實驗臺上,把黑色的鎖鏈纏到她的眼睛上。熒光消失了,布娃娃的扣子眼睛變成了黑色。
王也聽到她在輕聲問,你在不在這里?你在哪里?
她看不到他,而他也無法觸碰到她了。
夢境的轉(zhuǎn)換越來越快,王也眼見著布娃娃腦中被塞入越來越多不屬于她的棉花,她已經(jīng)很難將那些棉花掏出來粉碎;她又恢復(fù)了和小鳥的聯(lián)系,但越發(fā)隱蔽,絲毫不敢讓大魔王察覺。
布娃娃慢慢地不再是布娃娃了。大魔王輪流使用紅色的刀和藍色的刀,把她雕刻成了一個瘦小的少女狀人偶,頭發(fā)是煙紫色的觸手,眼睛是黑色的石頭,身體上一寸一寸地增加著刺青般的紋路。
王也站在她身后,看到黑色緞帶頭發(fā)琥珀色扣子眼睛的布娃娃隨著她的腳步從她身體里分離,被遺留在路邊,就像被隨意拋棄的尸體一樣。
他想把布娃娃撿起來,但他已經(jīng)無法觸碰到夢中的世界。夢境現(xiàn)在如同畫布,他在畫布外,布娃娃的尸體在他身邊,周圍還有無數(shù)的畫布,由近及遠,不斷往外延伸。有的畫布會突然中斷,有的畫布會逐漸消散,布娃娃的尸體吸引了從這些畫布中散逸的微光,這些微光逐漸變?yōu)楹谏乃?,將布娃娃的尸體淹沒。
而他面前的夢境畫布還在繼續(xù)。
布娃娃變成的小章魚仍舊被大魔王牢牢掌控著。
大魔王把小章魚投到死斗臺上,她纏著手上血跡斑斑的繃帶,身邊有很多個頭和她一樣高的人偶娃娃,有男有女,四肢和頭顱上都連接著細線。死斗臺四周的觀眾席上坐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奶撚埃伺纪尥迋円粋€接一個被操縱著到臺中央,與其他被操縱的直立的猛獸搏斗,只有一方能活著走下來。
輪到小章魚了,她的對手是一頭巨大的熊。無論周圍的觀眾如何狂怒,操縱人偶的絲線如何提縱,小章魚都沒有殺死這頭熊。
大魔王把小章魚扔進沒有五感的房間里。小章魚一聲不吭,任憑大魔王如何折磨,都硬咬著不肯放棄抵抗。
夢境的畫布飛速地旋轉(zhuǎn),王也只能看到小章魚攀附在漩渦的邊緣,小鳥飛在空中,爪子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觸手四散飛舞著,努力去抓住所有她能夠觸及到的固定物。
小鳥死了。
王也覺得整個夢境都在戰(zhàn)栗,大地在破碎,天空在傾塌,血雨傾盆而下,群星墜入深淵。
淹沒了布娃娃尸體的黑色的水猛然上漲,瞬間漫過了小章魚的頭頂。王也站在水面上,想拉她出來,可她只是無神地盯著小鳥的尸體,觸手開始慢慢爬向還無知無覺的簡筆畫們。
一直對抗著、不愿意喪失自我的少女,終究還是成為了兵器,并將劍尖對準(zhǔn)了制造她的人。他看到她幾乎是在瞬間覆滅了周圍的生命,平時在實驗室高高在上的簡筆畫們恐懼地尖叫、四散奔逃,卻在奔逃的過程中紛紛精神錯亂,被她屠戮殆盡。直到她殺完最后一個,高坐在王座上的大魔王才施恩般地走下來,斬落她的觸手,折斷她的手腳,剝奪她的五感。小章魚拼盡全力在五感盡失之前,將大魔王拖入了她的內(nèi)景。
淡藍色的炁在夢境中蔓延,在將要觸及王也的時候,他猛然被人抓住了手腕向后一拉。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聽到黎婠的聲音,回頭一看,煙紫長發(fā)黑色眼睛的黎婠正抬頭看著他,淡藍色的炁唰地退回到夢境畫布中,露出周圍黑色的水面。
“你不是在做夢?”王也回握著她的手,有點分不清這個黎婠到底是誰。
“夢做完了,”黎婠拉著他又退了一步,黑色的水消失了,他們站在王也最開始出現(xiàn)的那片陰暗森林里,“這里離噩夢邊緣比較遠,安全一些,”她說道,“你怎么會在這里?現(xiàn)實中你還在我旁邊?師父沒有給你安排客房嗎?”
“您還在池子里泡著呢,我不得陪著您哪?”他抓著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片刻,忽然會過味來,“等等,你的意思是我到這來是因為你……之前在古鎮(zhèn)還有重慶那兩個夢,是你干的吧?”
“是啊,沒錯,我跟你說過,我學(xué)了很多手段,就是還沒融會貫通而已,”她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您這真是……”對著她這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王也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說她,只好轉(zhuǎn)移了話題,“你剛才說的噩夢邊緣,是啥?”
“就是字面意思啊,噩夢的邊緣,再往前就是噩夢區(qū),即使是對我來說,也非常危險?!?/p>
“感情之前那些能嚇哭小孩子的都不算噩夢呢?”
“只能嚇哭小孩子的算什么噩夢?”
“……別說,您這夢境,可真是童心未泯……”
“……你見到布娃娃了?”黎婠挑了挑眉,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復(fù)后,她慢慢地說道,“我很久沒有做過布娃娃的夢了……那是我過去的夢……你去了我過去的夢境……”
“怎么可能……夢里的你能看到我……難道不是你……”
“應(yīng)該也是我,不過,是過去做夢的那個我……”
“……”王也震驚地看著她,“過去的你?夢境之中可以溝通過去和未來嗎?”
“嗯……只是對于我個人而言的過去和未來……夢境的世界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所有人潛意識的集合體,你剛才看到那些畫布了?那就是具現(xiàn)化的不同人的夢境世界……你在夢境中溝通到的過去的我,是我本人在那個時間段的潛意識,你在夢境中做的事情,會對我那時的潛意識產(chǎn)生影響,直至影響到我現(xiàn)在的潛意識……”
“這么神奇?如果我對那時的你產(chǎn)生的影響是讓你不要進入深淵,你現(xiàn)在就不會有進入深淵的念頭了?”
“……這就很難達到了……即使是由專業(yè)團隊來完成,也很困難,說不定還會把他們都困在我的夢里……”黎婠笑了笑,“你在我夢里做什么了?”
“嗐,我也沒做什么……就是讓布娃娃看到我,還在她撐不住的時候握了握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頭……”
“……”她的表情有一瞬間和過去夢境中的布娃娃重合了。
王也心下一動,抬手摸摸她的腦袋,把她抱在懷里。
“我已經(jīng)不是布娃娃了,布娃娃已經(jīng)死了……”她嘆了口氣,片刻之后輕輕掙脫開來,“走吧,我送你回你自己的夢……”
“黎婠……”
“你有什么話,還是在現(xiàn)實里等我醒了之后再說吧,畢竟……這里可是夢境……夢話,是做不得數(shù)的……”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