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沁凝漫無目的的在走,肩膀在樹木間跌撞,衣衫被荊芒劃出絮片。她恍若無感。亦不能感。
怎么會忘記呢,怎么可以忘記呢……
她明明知道的。
蘭姐姐家在永安。她還嫁了一戶郎姓人家。
她本該記住的。
三年時間她游歷在外,明明可以想出上萬中方法救她。
姐姐離開,不過五年而已。
她卻是如此輕意地忘了她。
忘了那個花前月下,笑吟吟望著她的葛紫身影。
忘了那靜謐午后的膳房,她手把手地教她搟面捻餡。
忘了每次習(xí)武或練舞過后,一盤甜糯糯的點(diǎn)心,帶著家人的味道。
杜蘭,是一個有些淡泊的溫柔女孩。
她繼承了其母杜若氏的容顏,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女子,溫婉如水的臉。清清柳葉眼,彎彎柳葉眉,然而淺色唇薄,發(fā)質(zhì)泛黃,上半張臉是溫柔的鵝蛋,卻因?yàn)閮簳r營養(yǎng)不良生生擰成了瘦削的下巴,溫柔相,薄命顏。
皇后和杜蘭都有一個標(biāo)志性動作:掩口而笑。
皇后娘娘儀態(tài)萬方,杜蘭,大概是為了掩去下半張臉吧。
她微笑時,他人往往只能看到,柳葉眉彎彎,柳葉眼盎然,好一派嫻雅江南浣紗女,眉目間恭謹(jǐn)?shù)?,不卑不亢?/p>
杜蘭,可能是謝沁凝少年時接觸最多的,一個真正的長者。
皇后固然比她年長,然而千金之軀,心地慈悲憫善,沒遇過大事,慈母叮嚀絮絮切切,著急彷徨,遇事好像她更是那個找不著北的人,所謂依賴,是沒有的。
這皇宮內(nèi)外,與她接觸深而長于她真實(shí)年齡的,好像便只有杜蘭一人。
杜蘭是一個溫婉賢淑,心思細(xì)膩敏感的人。
她看似是一個嬌嬌柔柔婉婉約約的姑娘,其實(shí)唇邊那一抹鎮(zhèn)定自若的淺笑從未失去,身上自帶一種安穩(wěn)的光環(huán),柔然而韌。
謝沁凝有時候覺得,她能看透她。
她一步不曾離地看盡了她初學(xué)歡笑,一步步把自己逼成一個燦爛明媚的女孩。
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于她刻苦舞劍畢,默默端上一盤茶點(diǎn),拿手帕輕輕拭去她額角汗珠。
那帕子精針繡了蘭草,清新甜美的木槿花香縈繞了她整個童年。
鼻翼間讓她感到安舒自然的一尾木槿香,是何時逝去的?
她不知道。
她懂她。
以默默的方式,默默支持。
她叫她:小葉子。
她溫溫婉婉地淺淺笑著,說:在別人面前,你可以是莽莽蓁蓁的叢林,繁盛帶刺,強(qiáng)大到可以護(hù)住所有人。而在我眼里,你永遠(yuǎn)都只是那一片小葉子,可以叫我捧在手心里。
兩個小女孩在杜蘭面前邀寵撒嬌,她淺淺笑著。
皇后問她起居近況,她淺淺笑著。
桂樹下替謝沁凝拭一拭額角,她淺淺笑著。
聽謝沁凝吐槽抱怨習(xí)武太苦,跳舞太累,學(xué)琴太難,她淺淺笑著。
她好像從來沒有過另外一種表情。
從生到死。
如何能夠忘卻,如何能夠。
什么計(jì)劃呀,策略呀。
連珍視之人都護(hù)不住,又有什么用。
輕狂又驕縱的公主,第一次遭到了心坎上的打擊。
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久到黃昏暮靄,初夜晨晨。
久到秋雨凄迷,青絲里水波漣漣。
久到水滴自發(fā)間墜下,映地那對灼灼明媚的眼瞳,也似蒙了霧。
久到足下一絆,老樹根觸及,跌倒在地,額抵石塊,昏去。
愿此不復(f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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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她躺在那曾經(jīng)練劍的洞穴里。
雨依然在下,貌似沒過多久。
耳畔剛剛傳來一陣被雨水消弭的足音,似乎匆匆離去。
她身下墊一層厚厚的稻草,身上蓋一層披風(fēng),拼布,紅色,棉質(zhì),破爛地露出了棉絮絲縷,然而溫暖。
謝沁凝轉(zhuǎn)首,望見身側(cè),一只陶泥小壺分外眼熟。
她微微的笑了。
謝沁凝多謝。
她一舉遙敬,還是那青澀純厚的桃花釀。
一次可以是巧合,兩次就是刻意為之了。
少女飲盡了酒,將小壺?cái)n入衣袖,披上那披風(fēng),帶上兜帽,雨水飄搖間,漸行漸遠(yuǎn)。
月光清冽,雨很冷。
溫酒一升融融。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