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之下，那道橫亙在他臉上的刀疤使他的容貌顯的更加猙獰恐怖，布滿血絲的眼白中鑲嵌著一點狹小的瞳孔，如同某種兇狠的野獸，目光如刃，叫人不寒而栗。

　　杏子挺身擋在盧薈前頭，伸出一只手，死死盯著對面人的一舉一動，：“你想怎么樣！”

　　那男人干澀蛻皮的嘴唇一開一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干啞得似乎是被生銹的鐵器磨擦過，聽得人幾乎要搓下層雞皮疙瘩。

　　只聽他道：“你為何如此精通蠱毒之事？”

　　盧薈拍了拍杏子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些，隨后將其推到一邊，直接對上了男人森冷的目光，坦蕩道：“在下早年追隨家父行醫(yī)，不乏了解些毒蟲蠱物。”

　　“大夫？”那男人試探地問道。

　　盧薈搖搖頭：“在下不才，未繼父業(yè)，只懂些皮毛罷了?！?/p>

　　“但你會解蠱！”他這語氣似是硬要他承認(rèn)什么般咄咄逼人。

　　“那蠱蟲尚未成型，為蟲者皆不喜艾香，我傘中用繩編有艾草，先用竹篾疏通她的經(jīng)穴，又點燃捆扎其上的草繩，將氣引入，這才起了驅(qū)逐之效。”盧薈波瀾不驚的回答，甚至做了細致的講解。

　　“你又是從何得知她是中了蠱？”那男人又問。

　　盧薈遲疑了一瞬，隨即回道：“因為她的癥狀像極了家父逼迫我背的一本醫(yī)書中記載……”

　　“夠了！”杏子走上前，悄悄握住了盧薈在身后捏成拳的手，“你到底誰??！我們?yōu)槭裁匆卮鹉?！?/p>

　　誰知男子踉蹌走了兩步，解開腰帶，在杏子警惕的目光中脫下了自己被血染了大半的衣衫。

　　精壯緊實的肌理間布滿了早已黯淡的陳年舊傷，劍傷，刀傷不計其數(shù)。

　　他如果不是軍人，就是傭兵或土匪一類了，盧薈揣測道。

　　但比他鱗次櫛比的傷痕都要駭目的，則是胸口從心脈一處蔓延至腰腹的鼓包，被撐漲的皮膚透出血管的顏色，還有一點規(guī)律的斑紋，如同一個可能隨時炸裂的巨大水泡，偏偏它還時不時鼓動一二，令人心顫，實在是難以想象，這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如此淡然地給人展示可能即將要了自己命的東西。

　　盧薈先是怔住，隨后脫口而出：“你別動！子初，刀?！?/p>

　　半晌，他回頭正看到杏子疑惑的望著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想到自己并未帶出子初龍吟。

　　杏子也有和子初一樣的杏色眼睛呢，又漂亮又干凈，真像啊……

　　“那個，你有刀嗎？”他有些尷尬道。

　　杏子從懷里抽出一把匕首，問道：“這個可以嗎？”

　　“想不到你還隨身帶刀。”

　　盧薈接過匕首，抽出，刀身白凈折光，不似鐵制，倒似銀，但雙側(cè)開血槽，工藝倒是極好，不愧是小少爺用的東西。

　　杏子笑嘻嘻道：“因為家里人說最近世道不太平，叫我?guī)е郎?。?/p>

　　盧薈對著那個臉上帶疤的男人說道：“你先不要動，躺下，不然我可沒法兒幫你取出來?！?/p>

　　“你會治？”那人似乎有些懷疑。

　　“開玩笑。”得了趁手工具的盧薈不免有些自得：“就這種小東西，還難得到我？躺下，快點?！?/p>

　　那人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一雙銳利的眸子盯了他半晌，才就近躺倒在地上。

　　“我沒有麻藥，需要他按著你嗎？”盧薈指了指身后的杏子。

　　那人搖頭，“不用?！?/p>

　　對面牢里的中年人和老翁都齊齊伸著脖子觀望，眼中帶了點兒好奇，卻被杏子脫下外衣往木欄一遮，擋了個嚴(yán)實。

　　其實他也并非不讓人看，只是做這種事要的時候便是專注，就算盧薈有這個自信，但連日陰雨，光線黯淡，他手里就一根火燭，可出不得錯。

　　刀刃被火苗烤得滾燙，接觸到那出鼓脹的皮膚時，發(fā)出一串燒焦的“滋滋”聲。

　　從牢門的氣窗吹進一點潮濕的風(fēng)，蠟燭的火苗不安的晃動著，如同畏懼寒冷而瑟瑟發(fā)抖。

　　很快，燭火熄滅，焦黑色的燭心冉冉升起一縷慘淡的白煙，男人的額頭已經(jīng)濕漢淋漓，在雪白的藥粉撒在血肉模糊的傷口時，他終是不堪重負吐出一聲難耐的呻吟。

　　盧薈裁下一截布料替他包扎好傷口，用袖子抹了把汗，那只幼蟲已經(jīng)生翅，一口利牙，兇猛得緊，把它扒拉出來甚至還想咬人，被盧薈一刀刺進腦門，斬成兩節(jié)。

　　“還好，若是再慢些，等它蛻變完成，那可就難了?！北R薈解釋說：“你于那位姑娘所中應(yīng)是同種蠱，母體應(yīng)該是只蛾子。”

　　“蛾子？”杏子湊過來問道：“為什么是蛾子？”

　　盧薈指著地上那條被他斬成兩節(jié)的蟲子說道：“雖然體型有所變異，但飛蛾幼蟲所有的特征它幾乎都有，因此不難發(fā)現(xiàn)?！?/p>

　　問言，那男人竟是狠狠錘了木欄，胸口處的傷口也因為他這一下，滲出點紅色的血跡。

　　他捏緊了拳頭，一雙銳利的眸子忽然蒙上了層水霧，聲嘶力竭吼道：“都是我！若我當(dāng)時直接碾死那東西，我的兄弟們怎么會，都怪我……”

　　連被刀剖開胸膛時都沒掉一滴淚的漢子，此刻卻自怨自艾，潸然淚下。

　　然而盧薈卻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急忙詢問：“你見過母蠱？”

　　可男人似乎全然處在追悔莫及的自責(zé)之中，淚如泉滴，泣不成聲。

　　“你現(xiàn)在哭有什么用！”杏子怒道：“發(fā)生過的事沒有辦法改變，與其悔不當(dāng)初，不如振作起來，告訴我們你知道的一切，沒準(zhǔn)兒我們還能為你的兄弟報仇不是？”

　　那男人微微一愣，忽而笑了起來，只可惜身受重創(chuàng)，不多時，笑聲便轉(zhuǎn)變?yōu)榭人?，末了，他吞了口唾沫道：“沒想到，今日竟是被你這小伙子給教訓(xùn)了通，你說得對，現(xiàn)在可不是自責(zé)的時候。”

　　說著，他將一切娓娓道來：“我叫關(guān)無災(zāi)，我和三個兄弟本是去平江府做買賣的生意人，渡河之時，因為人多物重，附近也沒什么渡口，最近的，也要繞過兩個村，因此，看到這河岸邊?？苛怂衍O船十分高興，竟是沒起什么戒心，當(dāng)時看到它們在忙上忙下搬運著幾個大箱子，便想，或許也是因渡口太遠，而就地?？垦a充物資的商人?！?/p>

　　“因為沿江兩岸經(jīng)濟繁榮，官府對違規(guī)停船之事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我便想使些銀子，求船主人帶我們一程，誰知他們竟然分文不要，當(dāng)時我們兄弟幾人直呼遇上了大善人，就這么上了那些挨千刀的賊船?！?/p>

　　“說來也怪，我們當(dāng)時上船，也沒發(fā)現(xiàn)領(lǐng)航的船只，或者拖船一類，要知道，這躉船就像馬車的車，沒馬來拉，它怎么能動？就在我想著這船要怎么走的時候，這船竟然自己開了，那速度竟比起風(fēng)時的帆船都快，我們幾人當(dāng)時都挺高興，因為船長說是什么新的技術(shù)，可以節(jié)省不少時間。”

　　“那時真是我眼瞎，沒瞅出來那王八蛋的真面目，一開始他還挺熱心的，給兄弟幾人準(zhǔn)備了房間，但到了半夜，我的二弟突然來找我，我那二弟從小就偷雞摸狗，對我說聽到那些船員們講最里邊那個上鎖的屋里頭有個大寶貝，吹噓得天花亂墜，荒誕不經(jīng)，雖然我明知他的目的并非如此單純，可好奇心很快便蓋過了我的憂慮，他們輕而易舉地撬開了門鎖，那間屋子很黑，很小，長木桌上供著一個壇子，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關(guān)上了門，點了根蠟燭，躡手躡腳的靠近，那壇上貼了張符，越是走近，越是覺得瘆得慌，可二弟不那么認(rèn)為，他似乎認(rèn)定了里頭有好東西，想都沒想就把符一掀，打開了壇子?！?/p>

　　“沒有意料中的什么好寶貝，只有一只長得蠻漂亮的蛾子，天殺的，要是我早些知道，當(dāng)時就把這禍害人的東西給捏死。”

　　“二弟一看沒什么寶貝，有些失望，但當(dāng)時我覺得不錯，以為他好歹能消停了，可就在這時，門外頭忽然傳來動靜，我聽到三弟的怒罵聲，還有打斗的聲響，頓時覺得有些不妙，便讓二弟躲著，自己去探探情況，竟是幾個船員，手持鋼刀，氣勢洶洶的，三弟性子烈，被他們砍傷了胳膊拖了出來，四弟也被捆了結(jié)實，他們應(yīng)是正愁找不著我，見我一來，齊刷刷便圍了上來，縱使我有些身手，但雙拳難敵四手，很快便拜下風(fēng)，被丟進了這牢里?！?/p>

　　“他們逼這我們喝下了一碗酒，原來我還以為是不是我和二弟偷進內(nèi)室被發(fā)現(xiàn)了，誤以為我們要偷寶物，若是這種事，解釋解釋也就罷了，頂多賠些錢，然后下船，可他們什么也沒問，四弟心臟不好，鬧了這么一出，又灌了那么口酒，直接一梗，就這么猝死了，尸體被拖走，三弟因為傷口感染，沒兩天也走了，我跟在牢里的人打聽，卻不成想他們竟都是被不明不白擄來的，這是我才明白，自己是踏進賊窩了，后來，我心口漸漸長出了個大泡，余下的，就是你們進來了……”

　　盧薈聽完，輕笑一聲：“關(guān)無災(zāi)，看來你的名字并沒有讓你無災(zāi)無禍嘛！”

　　“月先生，重點不在這里吧！”杏子突然插嘴道：“照關(guān)兄弟的話來說，地上那個姑娘應(yīng)該是比他先進來的，可為什么她體內(nèi)還是只幼蟲，他的都快蛻變了？”

　　盧薈解答道：“縱然一脈相承，但個體間還是存在差異的?！?/p>

　　這小子的思路也是蠻清奇的，跟他結(jié)伴，說不準(zhǔn)還挺有意思。

　　關(guān)無災(zāi)咳嗽兩聲，道：“你們真的有聽明白我都說了什么嗎？”

　　“知道知道?！北R薈擺擺手，“那只蛾子應(yīng)該就是蠱母，只要弄死它，其他的子蠱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不過，你的那個二弟沒被抓嗎？”

　　關(guān)無災(zāi)：“他水性不錯，我倒是希望他已經(jīng)逃了……”

　　盧薈嗤笑一聲：“你倒是待他不錯……”

　　“月先生，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先想辦法出去吧?！毙幼訂柕?。

　　“那還不簡單？”

　　關(guān)無災(zāi)討來杏子的匕首，聚氣，凝神，剎那間，只見手中銀刃化為虛影，穿透牢門的鎖扣。

　　“啪！”的一聲，那銅制物件當(dāng)即被劈成兩半，落在地上，關(guān)無災(zāi)胸前的布帶又滲出了血，花兒似的蔓延開來，他捂著傷口咳嗽幾聲，一雙鷹似的眼睛難得露出點柔情：“剩下的便是在下的事了，兩位小兄弟，先前我上船的時候看見船的尾側(cè)有有應(yīng)急的小舟，守衛(wèi)一定會被我吸引過去，你們趁機走。”

　　說罷，他又?jǐn)財嗔藢γ娴逆i扣。

　　杏子看著關(guān)無災(zāi)遠去的背影，不免有些動容，“我們，不去幫他嗎？”

　　盧薈拍了拍褶子的灰，答道：“你會殺人？”

　　杏子搖搖頭，心中確實忐忑。

　　“那不就結(jié)了?！北R薈勸解著說道：“咱們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去了也是拖后腿，早些脫身，也不負他的恩情，走吧……”

　　對面牢頭的男人瞅見兩人要走，深深看了眼自己懷中的兩個娃，又望了一眼對面的姑娘，終是心一橫，鼓足了勁兒，朝出口奔去。

　　船上的守衛(wèi)本就沒有幾個配備真刀，即便關(guān)無災(zāi)重傷未愈，也斷然不是三兩下就能給擒住，更別說，他手里還拿了把不錯的武器，整艘躉船的守衛(wèi)幾乎都被他吸引而去，這也使得盧薈與杏子一路上暢通無阻。

　　然而就在他們快到船尾之時，拐彎處投進的光暈中突然映出一道沉沉的影子。

　　杏子擋在前頭，抬手示意盧薈停下，神情緊繃，腰脊緩緩下傾，儼然一副戒備姿態(tài)，目光一眨不眨直盯著那道突兀的黑影。

　　一個彎背佝僂，面容丑陋的老人，駐著一根蛇頭拐杖，一步一頓地挪到他們的面前。

　　隨著他的出現(xiàn)，又走出好幾個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他們的刀鞘沉沉，鎧甲在行動時，發(fā)出規(guī)律而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而與其顯得格格不入的，恐怕便是夾雜在人群之中，那個畏畏縮縮的中年人。

　　他正是先前牢房中兩個娃娃的父親，此時，面無血色，慌里慌張，卻偏偏又打定什么主意般，鄭重的吐了口氣，指著盧薈吼道：“就是他！”

　　很明顯，精銳部隊并沒有去追關(guān)無災(zāi)，而是在這兒守株待兔，就是杏子這個不太聰明的腦子都反應(yīng)過來，怒道：“你，告密？月先生可是救了你的妻子！”

　　那男人被杏子的氣勢嚇了一跳，竄到一個侍從的后面，顫著嗓子：“對，對不起?！?/p>

　　“你們怎么能怪他呢？多明事理的一個人不是？”說話的人手搖一柄折扇，并未像其他人般用紫巾蒙面，一裁柳眉，端的是風(fēng)流倜儻：“聽說，你叫徐舒月？不知，您是否善琴？”

　　章山的余音長老最善的便是琴瑟樂理，可，他并不是徐舒月啊……

　　這不過是他胡謅的一個名字而已。

　　聽他們這意思，似乎并不知道徐舒月長什么樣，但肯定在找他。

　　若是承認(rèn)，便是今日得以脫身，也指不定有什么后顧之憂，可若是不承認(rèn)，會不會顯得欲蓋彌彰，反叫人懷疑。

　　然而就在盧薈為兩難之責(zé)而躊躇之時，杏子當(dāng)機立斷，反駁譏道：“他會不會彈琴，跟你這不知哪個洞里鉆出來的兔兒爺有什么關(guān)系？”

　　此話一出，四寂無聲。

　　那人被氣的面紅耳赤，咬牙切齒攆出幾個字：“你，說，什，么?。?！”

　　他一收扇子，頃刻間涌現(xiàn)的殺意令在場眾人皆為之一顫，那裹挾著森冷寒氣的靈力如同蛇冰冷的信，又似一縷無形的水，牢牢扼制住人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