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氏筆乘》是明代中后期著名學者焦竑的一部筆記體著作,所載內容匯集了大量有用資料,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其中“古詩無葉音”的創(chuàng)見是對古代音韻學的一大貢獻,文字訓詁的成果有嘉惠后學之功,辨?zhèn)蔚奈淖终撧q有力,關于注疏的條目注重解惑糾謬,對于古籍的考據則廣泛而精細?!督故瞎P乘》內容廣博,包括著豐富的文獻學研究成果,論述明代以及中國古代文獻學發(fā)展史,不能忽視對該書的深入探討。
《焦氏筆乘》是明代中后期著名學者焦竑的一部筆記體著作。
焦竑治學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博洽貫通。他“博極群書,自經史至稗官、雜說,無不淹貫”(《明史·焦竑傳》)。這一點在《焦氏筆乘》中有充分反映。該書分正集六卷,續(xù)集八卷,凡二十余萬言,內容十分豐富,包括有古史記載的正誤、名物制度的考據、文章詞賦的品評、儒家經典的解釋、佛道教義的闡發(fā)、古今人物的臧否、師友言行的記述、當時事件的記載、文字音義的考證、目錄版本的研究、古代醫(yī)方的撮錄、地方文獻的輯證等等諸多方面的記述。
《焦氏筆乘》是焦竑讀書和講學的筆記輯集,其中有許多前人著述的轉錄,而又未盡注明出處,亦難免有以訛傳訛之誤,致使受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譏評。但是,統觀全書,所載內容匯聚了大量有用資料,其中多有焦氏自己的心得體會和真知灼見,而且保存了許多有關當時人物史事的第一手材料,因而具有重要的學術參考價值。正因為如此,焦竑在世時《焦氏筆乘》即受到學人重視。萬歷八年(1580),先有“友人”將該書刻印了數卷;萬歷三十四年(1606),全部正、續(xù)兩集《焦氏筆乘》由焦竑的學生謝與棟刻印行世;且隨后又多次再版印行。后世學者也很推崇該書。如明末清初學者方以智所著《通雅》之中,就屢屢引證《焦氏筆乘》之說,到了清末及民國時期,《粵雅堂叢書初編》、《金陵叢書乙集》、《叢書集成初編》、《國學小叢書》等多部叢書將該書收入其中。198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將《焦氏筆乘》列入《明清筆記叢書》,加以點校出版。這一切足以說明《焦氏筆乘》的重要性,很有必要認真研讀,發(fā)掘其精華,以利學術研究的進步。但是,筆者至今尚未見到全面研究《焦氏筆乘》的專論發(fā)表,故而不揣淺陋,從文獻學角度對該書的學術價值作一初步的探討。
一
音韻是研讀古代文獻不可回避的一門學問,《焦氏筆乘》中有十余條涉及音韻的文字。其內容大體分為兩類。一是指出文字的具體讀音,如《霓可兩音》、《甄有三音》、《敦有九音》、《琵、番、蒲、司、帆作仄聲》等。二是對音韻學的一些問題加以探討,如《三十六字母》、《次韻非始唐人》等。其中正集卷三《古詩無葉音》一條尤為重要,是焦竑對古代音韻學的一大貢獻。
“葉音”之說大約出現于六朝時期,當時學者讀古書時感到用韻有不和諧的地方,便不加以深思地把某字改讀為某音,稱之為“葉韻”或“葉句”,而且認為古人也是如此求得和諧的。其實這是沒有意識到古今語音也是在不斷發(fā)生變化的。唐中葉以后,改讀古人文字以求葉韻的風氣更加盛行。宋代吳蒶的《韻補》、鄭庠的《詩古音辨》也是以葉韻為基礎編成的。焦竑在研究《詩經》時認識到,音韻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發(fā)生變化,因而率先提出了“古詩無葉音”的創(chuàng)見?!豆旁姛o葉音》首先明確指出:
詩有古韻今韻,古韻久不傳,學者于《毛詩》、《離騷》,皆以今韻讀之。其有不合,則強為之音,曰:“此葉也”。予意不然。如“騶虞”,一“虞”也,既音“牙”而葉“葭”與“·”,又音“五紅反”而葉“蓬”與“·”;“好仇”,一“仇”也,既音“求”而葉“鳩”與“洲”,又音“渠之反”而葉“逵”。如此則東亦可音西,南亦可音北,上亦可音下,前亦可音后,凡字皆無正呼,凡詩皆無正字矣,豈理也哉?
接著引證文獻,舉例說明:
如“下”,今在“”押,而古皆作“虎”音:《擊鼓》云“于林之下”,上韻為“爰居爰處”;《凱風》云:“在浚之下”,下韻為“母氏勞苦”;《大雅·綿》“至于岐下”,上韻為“率西水滸”之類也?!胺?,今在“屋”押,而古皆作“迫”音:《關雎》云“寤寐思服”,下韻“輾轉反側”;《有狐》云“之子無服”,上韻為“在彼淇側”;《騷經》“非時俗之所服”,下韻為“依彭咸之遺則”;《大戴記·孝昭冠辭》“始加昭明之元服”,下韻“崇積文武之寵德”之類也……此等不可殫舉。使非古韻,而自以意葉之,則“下”何皆音“虎”,“服”何皆音“迫”,“降”何皆音“攻”,“澤”何皆音“鐸”,而無一字作他音者耶?《離騷》、漢、魏去詩人不遠,故其用韻皆同。世儒徒耳目所不逮,而穿鑿附會,良可嘆矣!
焦竑在這里一掃前人讀古音的謬誤,建立了葉韻即古音的理論。
受焦竑的啟發(fā),他的好友、音韻學家陳第進一步闡發(fā)其古音學理論,撰成《毛詩古音考》四卷,并請焦竑為之作序。陳第之書,列舉四百余字,每字先以《詩經》自證,細致周到,確鑿有據,使“古詩無葉音”
之說成為不刊之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毛詩古音考》頗為推崇,認為開創(chuàng)古音韻研究“以經證經”,“廓清妄論”的新局面,“此書實為首功”。(《四庫全書總目》卷四二《經部·小學類三》)四庫館臣對陳第之書的評價并不過分,然而卻忽視了焦竑的啟迪作用。其實陳第在《毛詩古音考跋》中說明撰作起因時曾明確提及:“往年讀焦太史《筆乘》曰‘古詩無葉音’,此前人未道語。”清初江永《古韻標準·例言》亦說:陳第“最有功于《詩》者,謂古無葉音,《詩》之韻即是當時本音。此說始于焦竑弱侯,陳氏闡明之。”對于《毛詩古音考》的著作過程,李焯然先生《焦竑與陳第———明末清初古音學研究的兩位啟導者》一文曾做過考證,其中指出:“萬歷二十九年辛丑(1601),陳第讀到焦竑 ‘古詩無葉音’ 之說,才刺激起他進行考證的念頭。萬歷三十二年甲辰(1604),陳第游金陵,特向焦竑問學,經焦竑指正,才著手編撰《毛詩古音考》,這事并見載于焦竑《澹園集》卷十四《毛詩古音考序》及金云銘《陳第年譜》萬歷三十二年條。觀此可見‘古詩無葉音’之說,確是焦竑的創(chuàng)見,而陳第的研究是深受他的影響的?!雹?因此焦竑在我國音韻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視,而《焦氏筆乘》所載《古詩無葉音》這條材料的價值也不言而喻了。
二
文字是文獻的基礎,研讀古代文獻首先碰到的就是文字問題,因而文字學與文獻研究密切相關。焦竑對古代文字做過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有不少獨到見解,這在《焦氏筆乘》中也多有反映。
“六書”是古代學者分析漢字形、音、義而歸納出來的六種造字條例,是文字學的基礎理論之一。研究文字學,首先碰到的就是“六書”
問題?!督故瞎P乘》中,有《鄭夾說論六書》、《熊朋來論六書》、《(楊)用修論轉注》、《(周)伯琦論轉注之誤》等十余條文字評論前人關于“六書”的看法,并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焦竑認為:《周官》六書之名,曰“象形、指事、會意、諧聲、假借、轉注”,舊矣,然不若班固“象形、象事、象意、象聲”之說,因名而可以得其義也。(正集卷六)
漢字是表意文字,“象”字最能體現這一根本特征,焦竑的觀點是有道理的。
對于假借,前人說法各異,且語焉不詳,難以理解。焦竑舉例說:如兵甲之甲,借為天干之甲;魚腸之乙,借為天干之乙。義雖借而音不變,故曰假借。(正集卷六)這里實際說的是假借借音不借義。為了對假借有更明確的理解,正集卷六專有《古字有通用假借用》一條,從《易》、《詩》、《書》、《禮記》、《春秋》、《左傳》、《公羊傳》、《國語》、《說文》、《史記》、《漢書》、《三國志》、《孟子》、《莊子》、《管子》、《淮南子》、《呂氏春秋》、《山海經》、《風俗通》等數十種古文獻中,摘引出一百多組通假字,以大量的具體例證為假借的含義作了注腳,其例如:《國風》“猗嗟名兮”,《玉篇》引“名”作“()”,眉目之間也?!段骶┵x》“臲藐流盼,一顧傾城”;注“臲,眉睫之間,皆言美人眉目流盼,使人冥迷,所謂一顧傾城也”。名、、臲三字,古通用。
又尉佗曰“使我君中國,何渠不若漢”;《長安狹斜行》“丈夫且徐徐,調弦渠未央”;淵明詩“壽考豈渠央”;黃魯直“木穿石·
未渠透”。“渠”字班史及古樂府、王融《三婦艷詩》,#作“遽”
字。宋王·引《庭燎》詩注云:“夜未渠央,渠當呼作遽,謂夜未遽盡也?!鼻㈠峁磐ㄓ谩?/p>
至于轉注,焦竑指出,元代周伯琦等人所說“轉注者,側山為阜,倒之為幣”,是錯誤的。從而提出自己的看法:轉注,轉音而注義,如敦本敦大之敦,既轉音頓,而為《爾雅》“敦丘”之敦;又轉音對,為《周禮》“玉敦”之敦,所謂一字數音也……轉注如注水行地,為浦為溆,各有名字矣。(正集卷六)上述焦竑對“六書”的見解雖然未必皆是,但其用力精微,確有超過前人之處,不愧為一家言。
在對文字學的深入研究中,焦竑發(fā)現“號稱博洽”的漢代大儒,如鄭玄、賈逵、杜預、劉向、班固、劉熙等人,“其所訓注經史,往往多不得古人制字之意”。于是在正集卷六專有《漢儒失制字之意》一條加以批評:
姑以釋親言之,如父云,矩也,以法度教子也。母,牧也,言育養(yǎng)子也。兄,況也,況父法也。弟,悌也,心順行篤也。子,孜也,以孝事父,常孜孜也。孫,順也,順于祖也。男,任也,任功業(yè)也。女,如也,從如人也。姑,故也,言尊如故也。姊,咨也,言可咨問也。夫,扶也,以道扶接也。婦,服也,以禮屈服也。妻,齊也,與夫齊體也。妾,接也,以時接見也。凡此率以己意牽合,豈知古人命名立義,固簡而易近乎?……乃漫不之省,輒為之附會,其說亦鑿矣哉?
那么這些字的本義究竟如何?焦竑依據古文字的形體,經過細致的分析,做出了符合漢字造字規(guī)律的較為合理的解釋:今以六書及許慎《說文》考之,蓋父字從從ㄧ,即手字,ㄧ即杖,以手執(zhí)杖,言老而尊也。母字從女從兩點,女而加乳,象哺子形也。兄字從口從人,象同胞之長,以弟末有知而諄諄誨之,友愛之情也。弟字上象·角,中象擎手,下象·足,不良于行,義當從兄也。子字上象其首,中象其手,下象并足,始生襁褓之形也。
孫字從子從系,子之系,所以續(xù)祖之后也。男字從田從力,壯而力田,供為子職也。女字象兩手相掩,斂足而坐,淑德貞閑也。姑字從女從古,齒德俱尊,觀舅從臼可知也。姊字從女從·,·即古紱字,紱為蔽膝,義取在前,觀妹從末可知也。夫字從天而出,象妻之所天也。婦字從女從帚,承事舅姑之義也。妻字從女從尚,言女而上配君子也。妾字從女從立,女而侍立,卑以承尊也。細玩篆文,其義立見。
在《焦氏筆乘》中還有大量訓釋字義的文字,例如續(xù)集卷三《提耳》條云:
《詩》“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提音抵,言附耳以教之也。
《禮·少儀》“牛羊之肺,離而不提心”,《史記》“薄后以冒絮提文帝”,《漢書》“景帝以博局提殺吳太子”,楊雄《酒箴》“身提黃泉”,皆作抵音。若作平聲,當作揪扯之義,不如前說為近雅也。
這些例證說明,焦竑不拘泥于陳說,注重結合字形探求本義,根據上下文內容考察字義,具有高人一籌的訓詁水平,其訓詁成果也確有嘉惠后學之功。
三
我國古代文獻,特別是魏晉以前的古籍中,有相當一部分作者名不符實,內容也多為后人所混淆??急婀偶?zhèn)?,是文獻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督故瞎P乘》中也有多條考辨?zhèn)螘奈淖帧?/p>
《古文尚書》自唐代開始即有人疑其為偽作,但宋元明時期尚意見不一,直至清代閻若璩著《古文尚書疏證》才最終論定《古文尚書》之偽,得到學界公認。在閻氏之前的焦竑,亦認為《古文尚書》系造偽之作,并在《焦氏筆乘》正集卷一、續(xù)集卷三分條轉錄了元代趙孟瞓、明代梅·、歸有光等學者具體論述《古文尚書》之偽的證據。這無疑是支持正確的學術見解之舉。
正集卷六則設有《偽書》一條,以作者豐富的學識,從地理、典章、人物、歷法、辭語等多角度考證,指出《本草》非神農書,《山海經》非禹、益書,《三墳》非伏羲、神農、黃帝書,《三略》、《六韜》非太公書,《爾雅》非周公書,《左傳》非丘明書,《汲冢》非周書,《子華子》非程本書,《倉頡篇》非李斯作,《列仙傳》非劉向作。其考證文字大多甚為有力,不容辯駁。如論《本草》:“中言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出諸藥物,如此郡縣,豈神農時所有邪?”再如論《三墳》:“謂封拜之辭曰策,策始于漢,而謂伏羲氏有策辭,可乎?
祭天地于圜丘,大夫之妻曰命婦,《周禮》始有之,而謂天地圜丘,恩及命婦,為黃帝之事,可乎?相人之術起于衰世,而謂圣人以形辨貴賤,正賢否,為神農之書,可乎?”最后還指出造偽及偽書流傳的原因:或摹古書而偽作,或以己意而妄增,致使好事之流,曲為辯釋,以炫其博,是皆未之深考耳。
至于后人對于古代文獻“以己意而妄增”的情況,《焦氏筆乘》中亦有《〈史記〉多為后人淆亂》《〈莊子〉外篇雜篇多假托》等條目,其論辯也頗令人信服。如前者云:
太史公歿于武帝末年,而《賈誼傳》言賈嘉最好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断嗳鐐鳌芬龘P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則其文為后人所淆亂者多矣。古書喪真,可為嘆息?。ㄕ矶?/p>
四
古代文獻流傳久遠,隨著時間的推移,前人著作的意義不經解釋就難以明了,因而傳注古籍是文獻學的一項基本內容,《焦氏筆乘》中有許多彌補前人疏漏,進一步詳釋字詞、掌故、典章制度的條目。例如正集卷二《酎金》條說:
漢諸侯王酎金失侯者甚多,按《漢儀》:“諸侯王歲以戶口酎金于漢廟,皇帝臨受獻金。金不如斤兩,色惡,王削縣,侯免國?!弊⒃啤耙虬嗽聡L酎會諸侯廟中,出金助祭,謂之酎金”。酎,正月旦作酒,八月成,三重釀醇酒也。味厚,故以薦宗廟。金,黃金也,不如法者奪爵。以《史》、《漢》注皆未明,特詳疏之。
再如正集卷三《白打錢》條云:
王建詩:“寒食內人嘗白打,庫中先散與金錢?!表f莊詩:“內官初賜清明火,上相間分白打錢?!庇眯拊疲骸鞍状蝈X,戲名,未明指為何事?!卑础洱R云論》:“白打,蹴鞠戲也。兩人對踢為白打,三人角踢為官場?!庇侄x公有“白打大斯?!?/p>
以上兩條均說明焦竑讀書廣博而精微,且學以致用,注重解惑。這樣的注釋對于閱讀古籍當然大有助益。
由于時代相隔,文化嬗變,古今差異甚大,各代學者的注釋難免出現種種失誤。如任謬誤流傳,則貽害無窮,因此焦竑在講學論道時十分重視糾正前人之誤的工作?!督故瞎P乘》中也存有大量糾謬的內容,如正集卷一《赤族》條云:
1
謬。古人謂空盡無物曰赤,如“赤地千里”、《南史》稱“其家赤貧”是也。
這是糾正前人注疏中對詞義的誤解,再如正集卷二《徐廣注誤》條中說:
《史記》:漢文帝二年“十一月晦,日有食之。十二月望,日又食”。下“日”當作“月”,刊本誤耳。徐廣以為:“‘望,日又食’,《漢書》及《五行傳》皆無此文,一本作‘月食’,然月食《史》所不紀?!贝瞬煌ㄌ煳墓室病Iw日食必于朔,月食必于望。時以晦既日食,望又月食,不半月而天變兩見,故于望日下詔書修省。而詔止云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則因感月食之變,而益謹日食之戒故也。景帝“后三年十月,日月皆食”,云十月而不系以日,則此月朔望分食,非一日事也。
這是運用天文學知識判定徐廣注解的錯誤。又如正集卷二《煮棗》條:
《樊噲傳》:“從攻項籍,屠煮棗?!睍x灼曰:“《地理志》無。今清河有煮棗城,《功臣表》有煮棗侯?!鳖亷煿旁唬骸凹仍乒ロ椉乐髼?,則其地當在大河之南,非清河之城明矣。但末詳其處耳?!笨肌逗鬂h·地理志》:“濟陰郡冤句有煮棗城?!贝苏诖蠛又?,可以補《漢》注之闕。
此條涉及“煮棗”的地理位置,晉灼與顏師古意見不一。焦竑通過考察《后漢書·地理志》,明辨是非,既補充了顏師古注釋之不足,又糾正了晉灼之誤。此種正誤的文字甚多,此不一一列舉,但僅從上述幾條,也足可看出《焦氏筆乘》中所含注疏資料的價值。
五
焦竑作為明代為考據學推波助瀾并卓有成就的重要學者,其學術成果不僅體現在考辨?zhèn)螘⒓m正前人注釋之誤上,還主要地表現于對大批古代典籍的考證研究?!督故瞎P乘》成書之時,焦竑即在《自序》中說:“余觀古今稗說,不啻千數百家,其間訂經子之訛,補史傳之闕,網羅時事,綴輯藝文,不謂無??;而膚淺杜撰,疑誤觀聽者,往往有之。余尚欲投一枝于鄧林間哉!”因而直接對古代文獻研究考證成為《焦氏筆乘》的重要內容。其中有說詩文用字不當的,如正集卷一《太白詩誤》:太白詩:“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卑础妒酚洝罚骸白臃渴跁萆??!弊ⅲ骸佰菀翕酥^橋為圯?!倍植粦獜陀谩?/p>
有論史書記載失誤的,如續(xù)集卷五《〈通鑒〉之誤》:《通鑒》載:“唐太宗臂佳鷂,望見魏征,納之懷。征奏事久不已,鷂竟死懷中?!卑窗讟诽臁东I續(xù)虞人箴》云:“降及宋瞡,亦諫玄宗。溫顏聽納,獻替從容。及瞡趨出,鷂斃握中。故開元事,播于無窮?!眲t是宋瞡諫明皇,非征與太宗也。樂天去當時未遠,必有據依。今《唐書·征列傳》亦不載此事。
有考古籍流傳中版刻之誤的,如正集卷一《盜竽》:《老子》:“服文采,帶利劍,厭余食,而資貸有余,此之謂盜竽?!薄俄n非·解》云:“竽也者,五聲之長也,竽唱則眾樂皆和;大盜唱則小盜和,故曰盜竽?!苯癖菊`作“盜夸”,字相近而誤也。
有評傳引前人文句而昧其意義的,如正集卷三《〈通鑒〉誤認〈漢紀〉》:
荀悅《漢紀》云:“高帝諱‘邦’ 之字曰‘國’,惠帝諱‘盈’之字曰‘滿’,文帝諱‘恒’ 之字曰‘常’?!敝^君諱,臣下所避者,故變邦為國,變盈為滿,變恒為常以代之,示不敢犯也。故僖王曰矨王,恒王曰威公,蒯徹曰蒯通,莊助曰嚴助,皆此類耳?!锻ㄨb》西漢諸帝下注,惠帝則曰“諱盈之字曰滿”,文帝則云“諱恒之字曰?!?,景帝則云“諱啟之字曰開”,武帝則云“諱徹之字曰通”。是以盈之、恒之、啟之、徹之為名,而以曰滿、曰常、曰開、曰通為字,蓋徇荀悅之文,而昧其義者也。然則劉季者,高祖之字也,而謂之曰“國”,可乎?
有疏證史書內容的,如正集卷三《孟子非受業(yè)子思》:《史記》載孟子受業(yè)子思之門人,不察者遂以為親受業(yè)于子思,非也。考之孔子二十生伯魚,伯魚先孔子五年卒??鬃又?,敬王四十一年,子思實為喪主,四方來觀禮焉。子思生年雖不可知,然孔子之卒,子思則既長矣。孟子以顯王二十三年至魏,赧王元年去齊,其書論儀、秦,當是五年后事,距孔子之卒百七十余年。孟子即已耆艾,何得及子思之門,相為授受乎哉?《孔叢子》稱孟子師子思,論牧民之道,蓋依放之言,不足多信。
有列舉同為一事而史籍記載相異的,如續(xù)集卷五《〈史記〉、〈呂氏春秋〉之異》:
《史記·吳起傳》:“魏置相,相田文,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 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鄉(xiāng),韓、趙賓從,子孰與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屬之于子乎?屬之于我乎?’ 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薄秴问洗呵铩份d:“吳起謂商文曰:‘事君果有命矣夫!’ 商文曰:‘何謂也?’ 吳起曰:‘治四境之內,成馴教,變習俗,使君臣有義,父子有序,子與我孰賢?’ 商文曰:‘吾不若子。’曰:‘今日置質為臣,其主安重?今日釋璽辭官,其主安輕,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曰:‘士馬成列,馬與人敵,人在馬前,援桴一鼓,使三軍之士樂死若生,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吳起曰:‘三者,子皆不吾若也。位則而吾上,命也夫事君!’ 商文曰:‘善,子問我。我亦問子:世變主少,群臣相疑,黔首不定,屬之子乎?屬之我乎?’ 吳起默然不對。少選,曰:‘與子乎!’”二書所載,即一事耳?!妒酚洝贩Q田文,《呂紀》為商文,所不可曉。太史公得于傳聞,而《呂紀》先秦之書,或于記載為核。
還有續(xù)集卷四《逸詩》,指出了《詩經》三百零五篇之外散見于古代典籍文獻中的“逸詩”篇名和詩句,說明孔子“當時刪取之余,不為不多”。這一條先羅列了見于《家語》、《尸子》、《尚書大傳》、《穆天子傳》、《汲書》、《史記》、《國語》、《燕禮》、《左氏》、《琴錄》、《楚辭》、《辨樂論》、《隋·樂志》、《呂覽》、《大戴記》、《漢書》、《周禮》、《列女傳》等古籍中的《卿云》、《盍歸乎》、《薄招雍》等52 首逸詩的篇目;后匯集了《戰(zhàn)國策》、《墨子》、《晏子春秋》、《呂氏春秋》、《說苑》、《史記》、《集韻》、《列子》、《左氏》、《國語》、《荀子》、《戴記》、《大戴記》、《莊子》、《尚書大傳》、《管子》、《漢書》等文獻中引用的未出篇名,只云“《詩》曰”的43 段詩文。
如上述之類的條目在《焦氏筆乘》中比比皆是,均為焦竑潛心鉆研古籍的結晶,對于研究古代文獻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上面從音韻、文字、辨?zhèn)?、注疏、考據等幾個方面,摘取例證論述了《焦氏筆乘》所包涵的文獻學內容。此外,該書還有涉及目錄、輯佚、專題資料匯集等等多方面的大量條目,限于篇幅,不再具體論述。
總之,《焦氏筆乘》內容廣博,包含著豐富的文獻學研究成果,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論述明代以及中國古代文獻學發(fā)展的歷程,不能忽視對《焦氏筆乘》的探討。
(原載《陰山學刊》199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