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大悲,莫過于失去至親至愛,但生老病死一如日月更替那船尋常,無一人可幸免。生命貴重,無論貧富,不管圓缺,都當珍惜。
待蘇軾父子三人回到眉山,程氏早已亡故。程氏一生,知書達理,相夫教子,溫柔賢良。蘇軾兄弟二人承蒙她一心教誨, 名留千古。如此辛苦一場,熬到今日,來不及安享余年,便溘然長逝,亦是可悲。
蘇詢?yōu)槠迣懴录牢?,其間有句:“有蟠其丘, 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弊x到此句,不覺傷感。人如秋葉飄零, 陳地無相。從前所經(jīng)歷的繁華與滄桑,到最后,只是一片蒼茫。
人之出生,來自何地?人死之后,歸于何方?都道三生石畔是靈魂的故里,但三生石又在何處,如何尋得?也許,唯有人世紅塵是真實的,那我們又何以忍心輕易去耗費一寸光陰。
母親離世,東坡自是心痛難說, 但是有一種重逢的喜悅可以抵消死別的凄苦。王弗的溫柔相依、深情陪伴,足以令他消解世間百愁千苦。她安靜婉順,一 如庭院的白茶,默默將之守候。
居家丁憂的這段時光,蘇軾與王弗或陌上游春,登山攬云,或讀書煮茗,臨溪對月。她正值妙齡佳年,千嬌百媚,而他意氣風發(fā),俊逸翩翩。
日子清閑,重復(fù)著簡單的姿態(tài),卻始終保留著新意。若可,他愿與王弗隱于這巴蜀之地,自此于名利中解脫。但世事如夢亦如真,他功名寄身,仕途之路千里迢遙,怎可半途而棄。
古來多少英雄豪杰、高士雅客,倦了世俗,而甘于歸隱南山。他們的隱,是對時勢的失望,對權(quán)謀的避讓。可這時的蘇軾,功貴已定,文名猶在,只待凌云,橫絕四海。
嘉祐四年( 1059年),蘇家父子三人攜了家春,一同入京。巴山蜀水依舊,可此處的細致風流抵不過汴京的繁華。天下世間,唯京都豁達明亮,那里間巷人家皆是祥瑞。
這時的他們,已無功課之累,亦無爭奪功名之苦。來日抵達汴京,拜過圣上,領(lǐng)了官職,自此仕途坦蕩,清風萬里。
于是一-行人擇水路啟程,沿途可賞景賦詩,亦可斗酒歡愉。人世的恩情,莫過于和喜愛之人攜手天涯,無謂風塵,不懼驚濤。
他們在嘉州上船,沿著長江緩緩行去,而三峽則是必經(jīng)之地。三峽之險自古聞名,驚險之處始于瞿塘。
因水中巨石若干,或出于水面,或沉于水中,故行船十分危險。其時逢冬季,水面甚低,巖石聳立,被稱為“滟預(yù)堆”
酈道元《水經(jīng)注》記載:“白帝城西有孤石, 冬出二十余丈,夏即沒,秋時方出。諺云: 滟瀕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瀕大如馬,瞿塘不可下。峽人以此為水候。
蘇軾在圣母泉析福后,起身渡峽。見其險峻氣勢,寫了一首《入峽》,以記其事。 “人峽初無路,連山忽似金。紫纖收浩渺,蹙縮作源。風過如呼吸,云生似吐含。墜崖鳴察宰,垂蔓綠毿毿。冷翠多
重行、孤生有石楠。飛泉飄亂雪, 怪石走驚驗。
讀詩觀文,組未來臨,亦可會其險狀。此詩最后甸“厚解林泉好,多為富貴耐。試看飛鳥樂,高遁此心甘”,道盡人世常情,透徹清醒,可見蘇子深邃筆力,曠達襟懷。
都知隱于林泉,高蹈塵外,方是否脫。然世人卻多沉迷于富貴,執(zhí)著于虛名,不得解脫。唯有天上飛鳥回返山林,心甘情愿,且自得其樂。此處將其高逸之情、明達之心,寫到極致。蘇子即那飛鳥,浮云過眼,亦是花影之蝶,葉不沾身。
他不似李白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他不因悲喜而更改,亦不為富貴而轉(zhuǎn)移。他奔走仕途,鐵骨錚錚,為民請命。他脫下官服,-棹江海,兩袖清風。
經(jīng)過巫峽,驚險之余,亦賞巫山諸峰,留下絕美詩篇。蘇軾對那神女峰注目許久,心生欽慕,不落情緣。有詩吟:“遙觀神女石, 綽約誠有以。俯首見斜鬟,拖霞弄修帔。人心隨物變,遠覺含深意。
王弗便是那神女,明眸皓齒,雖落百姓人家,卻不染俗塵,冰潔美好。路上, 蘇軾有王弗做伴, 為其煮茶研墨,對之笑語歡顏:蘇轍則與他即興飲酒,詩詞相和,共論風雅,抒寫河山。
相同之景,于不同詩人眼中,則各有境界。一花一景,千人干態(tài)。蘇轍之句,靜如孤云,工整之余, 才情收物不百人的之句,則動如飛鳥,氣勢盛大,豪情奔放。
文如其人,詩言其心。蘇軾率真豁達,幾許狂放:蘇轍則是凱斯寡言,性格內(nèi)斂。蘇轍能文會詩,詩詞上,才力比蘇軾稍弱但其版文作品,精彩絕倫,妙不可言。
蘇軾稱其散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杰之氣終不可沒?!碧K軾游成都時,曾在《送美叔詩》中寫道:“我生一個無朋儔,當時四海一子由。 ”
過瞿塘峽、巫峽,一路行來, 途經(jīng)許多危處,皆有驚無險。抵汰江陵,方棄船登岸,宿驛館。蘇軾將途中三人所寫詩作,編成《南行前集》,并為之寫序。之后,又吟詠許多詩,與前集一一處,編作《南行集》。
人之一生,是在不停地失去中,有了所求。有人執(zhí)著于名利,有人所求的則只是心靈的歸依。富貴功名,離合起落,不過一場云煙,稍縱即逝。而如錦詩篇,佳文妙句,卻能怡人心目,經(jīng)久不散。故千百年來,文人詞客縱流落江湖,亦不荒筆,身在朝堂,也不忘文。
幾月光景,因為有情,只覺漫長,恰又短暫。一水一山,一物一景,都在蘇子一生中,留下深遠記憶。世人汲沒奔走,趕赴下一場風景,只是路的盡頭,又在何處?到最后,才知道所經(jīng)之路皆是來途。
年少所貪慕的繁華,思慮的功責,以及渴盼的情愛,實則抵不過歲月的煙雨。世事所歷越多,內(nèi)心則越清醒,亦更干凈。奈何枯木可逢春,人無再少年,在最好的時光,和萬物相望相知,是慈悲,也是幸運。
蘇軾一家于次年二月抵達補京,尋一雅致之所住了 下來。宋朝的都城堪稱天下之最,天街御路,金翠羅琦,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掩不住的盛世光華。
尋常院落,樸素人家,因在京都,也覺華麗深藏。他們的居所,自有燕舞鶯歌,柳翠花紅,更有詩書墨香,茗茶悠悠。蘇家父子安住下來,只待朝廷任命,即可各奔前程。
這年蘇軾被任命為河南府福昌縣主簿,但因諸多緣由,并未赴任。之后,他留守汴京,精心準備制科考試。
制科考試,又稱制舉,在宋代被稱為“大科”,是求取賢才的重要方式。參加制科之人,皆要經(jīng)權(quán)貴名臣推薦,方有此機遇。其間不乏各榜進士,以及當朝才子。
此次蘇就參加制科考試,乃歐陽修推薦,其理由是
茂”。蘇獻呈上數(shù)篇策論文章,如流筆墨,文義架然,簡篇絕炒,電得權(quán)貴器重。
制科考試分-至五等, 一二等原是虛設(shè),故第三等即最優(yōu)。整個宋朝幾百年,能入三等者,一共四人。蘇軾則是其.且兩次制科,皆入了三等,為“百年第一”
蘇子之名,如洛陽的花、梁園的月,被人追捧且賞慕。冠蓋滿京華,他卻最是風流瀟酒。雖尚無高官厚祿,但比之更風光無際。
在蘇軾寫的《留侯論》里,他認為古之豪杰,必有過人之處。尋常人不夠隱忍,遇著受辱,往往是拔劍而起,憤慨而斗。而豪杰之士,面對屈辱,卻能不驚不怒,皆因志向遠大之故。
那個授書張良的圯上老人,并非鬼神之輩,實乃隱世高人。他的出現(xiàn),亦不是單為兵書,而是讓張良學(xué)會忍耐,襟懷寬敞,終成大事。
以至劉項之爭,勝敗在于“能忍與不能忍之間”。劉邦能忍,得了天下,張良功不可沒。項羽不能忍,輕用其鋒,雖百戰(zhàn)百勝,終至兵敗垓下,自刎烏江。
楊慎評論蘇軾文章:“東坡文如長江大河,瀉千里, 至其渾浩流轉(zhuǎn),曲折變化之妙,則無復(fù)可以名狀,而尤長于陳述敘事。留候一論,其立論超卓如此?!?/p>
蘇軾文章觀點明確,視角獨特,縱橫恣意,境界深遠。他才思如涌,無有歇止,讀來幾多快意,幾許曠達,令人愉悅,更為釋懷。
一代文豪,自是不落俗流,亦不懼無常。這時的他,意氣風發(fā),不歷滄桑,不經(jīng)興廢,只待走馬紅塵,酒然春風,月明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