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宮女們一一上前掌燈,明亮的燭火和衣裙碰觸時衣料特有的窸窸窣窣的柔軟聲響驅(qū)不散濃膠一般凝滯的氣氛。不一會兒,宮女們都退出去了。
玄凌以手支頤,半靠在九龍座上。殿中只見諸女互相傳遞的眼風(fēng)與揣測不已的神色,偌大的宮殿半點人聲也無,只聽更漏緩緩,“咚”一聲落在蓮花銅盤中,余音裊裊。
云燦秀麗的容色在燭火艷紅的光影下愈加顯得嬌媚,入鬢長眉輕輕一挑,靜靜道:“皇上,祺嬪揣測之事尚無確鑿依據(jù),可見是宮中女子長日無事,往往捕風(fēng)捉影,以訛傳訛,皇上不必放在心上?!?/p>
聽到這句話后,玄凌睜開眼,眼底陰陰欲雨的陰霾更重,凝成鐵銹般的灰色,“以訛傳訛?是什么訛傳?”
愨懋夫人似有難言之隱,微一咬唇,目光憐憫地在甄嬛身上劃過,“此謠言從崔槿汐與李長對食之事起,宮中人云……人云淑妃同溫實初暗中茍合,就連蘊歡帝姬都并非皇上血脈。”說完她面有急色,“這等謠傳污人清聽,皇上不可輕信?!?/p>
祺嬪笑意更濃,她轉(zhuǎn)臉看著流朱,“雖是謠傳,不過無風(fēng)不起浪。為今之計,唯有重刑拷打流朱。人是賤皮賤肉,不用刑如何肯招!若真能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還不改口,那就有幾分可信了!”
流朱鼻翼微微張闔,端然行了一禮道:“為保娘娘清白,奴婢甘愿承受任何刑罰。”
祺嬪不以為然地一笑,祥嬪笑著抖了抖手中的松花絹子,“流朱是淑妃陪嫁丫頭、心腹臂膀,她的證詞也未必作數(shù)?!?/p>
甄嬛氣極反笑道:“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罰一一受遍,不死也已成殘廢,即便還人清白又有何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祥嬪為何不自己身受一遍再來說話!”
安陵容一襲粉白衣衫像一株凌水而出的俏麗水仙,徐徐道:“陵容知道淑妃姐姐心疼流朱,只是她若不受刑,姐姐更為難??v使心疼,也只能忍一忍了?!闭f罷目光一轉(zhuǎn),“更何況已經(jīng)涉及到蘊歡帝姬是否皇家血脈一事上了,教帝姬日后如何立足?姐姐心疼孩子,必不會讓帝姬蒙受此等不白之冤吧。”
周容華胸口重重地起伏幾下,按耐不住道:“文貴嬪也是有孩子的人,怎么就不心疼心疼帝姬呢?”
榮更衣嫵媚地一笑:“正是心疼帝姬才要查清楚呢!雖然是個帝姬無緣大統(tǒng),可皇家尊貴,哪有白白替人養(yǎng)孩子的道理?!?/p>
徐婉儀含怒斥道:“赤芍,當(dāng)年你在本宮身邊時本宮是如何教導(dǎo)你的。與尊上答話,不可挑釁,不可輕浮,不可出言無狀,尤忌口出輕狂言語,你可還記得嗎?”
榮更衣不屑道:“嬪妾如今已非奉人巾節(jié)者,不必再按婉儀的教訓(xùn)說話做事了。”
徐婉儀輕輕搖頭,“如今你已不是侍奉灑掃的宮人,得寵而成上位,這是你的福分,然而無論如何身居高位禮數(shù)教養(yǎng)都不可或缺,否則你位份再高,別人都不會心悅誠服?!?/p>
榮更衣平生最恨被人指點是徐婉儀身旁伺候的舊人,如進被徐婉儀當(dāng)著眾人一言一語教導(dǎo),又一時發(fā)作不得,不由氣得滿面通紅狠狠絞著手中的絹子。
恪妃輕輕道:“蘊歡帝姬與朧月帝姬一母同胞,還是查清楚好,不然連朧月帝姬的名聲也要被人詬病了?!?/p>
一直閉目端坐的端寧夫人眼皮子一跳,和緩道:“其實這件事能有多難斷,祺嬪素怨淑妃,找了人來串供鬧些文章罷了。溫實初往淑妃殿里跑得勤些原是他醫(yī)家的本分,若這些子都要被人說閑話了,豈非咱們請溫太醫(yī)醫(yī)治過的嬪妃都要人人自危了?!?/p>
玄凌的步子有難以察覺的沉重和遲疑,他緩緩走到甄嬛身前,炯炯目光直欲探視甄嬛心底。須臾,他輕輕道:“你有沒有……”他遲疑片刻,終究沒有問出口。
然而,沒有問出口的,是他難以自解的心魔。
甄嬛壓抑住心頭澎湃的怒潮與酸楚,平靜地看著玄凌,靜靜道:“臣妾沒有。”
玄凌點一點頭,任憑眼中陰霾的惑色不曾減去半分,他依舊揮了揮手,道:“罷了。朕相信淑妃?!?/p>
愨懋夫人覷著玄凌陰沉的臉色,輕笑道:“此事既然已經(jīng)鬧得六宮皆知,皇上若真要還淑妃一個清白,就該徹查此事,以免日后再有閑話?!?/p>
玄凌“唔”了一聲,轉(zhuǎn)頭去看愨懋夫人,愨懋夫人道:“此事若不明不白了結(jié)了,外頭的人沒個準(zhǔn)信聽在耳朵里,人言可畏,反而有損淑妃聲譽,更連累了皇上英名?!?/p>
祥嬪道:“臣妾從前聽太醫(yī)說起滴血驗親一法,將兩人刺出的血滴在器皿內(nèi),看是否融為一體,血相融合者即為親,否則便無血緣之親?!?/p>
云燦抬眼看一看玄凌,“這法子不難,只是要刺傷龍體取血,臣妾實在不敢。”
祺嬪好整以暇地?fù)芘股闲幼由缫饨Y(jié)絲絳,“此事不只關(guān)系淑妃清譽,更關(guān)系皇家血統(tǒng)。事情棘手,但只消這一試便可知真?zhèn)??皇上無須再猶豫了?!?/p>
玄凌眼底清晰的震驚與濃重的疑惑密密織成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甄嬛幾乎能感覺到貼身小衣被汗?jié)窳司o緊吸附在背上的黏濕感覺。
是誰?到底是誰?!設(shè)局陷害她!
甄嬛盈盈望著他,澀然一笑,“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本以為是臣妾與皇上情緣深重,誰知卻是這樣地步?”
“嬛嬛,你不要這樣說。”玄凌的語氣有些艱難,仿佛一縷蓮心之苦直逼心底,“只要一試,朕便可還你一個清白?!?/p>
愨懋夫人道:“既然疑心淑妃與溫太醫(yī)有私,帝姬只與溫太醫(yī)滴血驗親即可。這樣既不損皇上龍體,亦可明白了。”
溫實初聞言臉上一松,玄凌點頭道:“去把帝姬抱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