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的天津,城南的一家茶樓,常年有一個戲班子。
老班主的女兒,喚作歸依。
她唱老生,扮相俊秀,嗓音寬亮。
其實多年前我也見過這個戲班,那時他們受邀去張府唱戲,給張老爺慶生,我身為天津的高官,自然也受邀在列。
那日還是老班主在唱,也不知怎地,見過大場面的老班主唱錯了一句,掃了興致。
副官總說我手段狠辣,冷酷無情。
我想是的。
此行本帶著鎮(zhèn)壓張老爺?shù)哪康?,便一槍取了那班主的性命?/p>
那時我沒看見,跪在地上的一個小女孩身體顫抖,也不知是悲戚,還是憤恨。
一曲唱罷,這是今日里最后一支曲兒,賓客們紛紛散去,她正欲退回后臺,我呷了一口茶,伸手招來小二。
“把她叫過來?!?/p>
她本不見客,但見我一身軍服,小二有些為難。
掌柜的瞧見,趕忙迎上來,敲了小二腦袋一下:“你愣著作何,那邊兒去收拾桌子罷!”
“軍爺,有什么吩咐?”掌柜地賠著笑。
“把臺上的戲子叫過來。”我端著茶杯,看著臺上的戲子,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這……”掌柜的看了一眼,那不是歸依嗎?面露難色,“我?guī)湍鷨枂?。?/p>
掌柜走過去,歸依已走下了臺。
“怎么了,掌柜?!?/p>
“那邊兒有位爺想見你?!?/p>
“哦?”她看過去,旁的人都走了,只有一個穿著軍綠色制服的男人獨坐一桌,軍帽擱在桌上,喝茶如行云流水,極其優(yōu)雅,心中不免一驚,他怎么來了?
“掌柜,你讓那位爺稍等片刻,我卸了妝就來。”
“哎?!闭乒裼行@喜,她素來不見客,這是規(guī)矩。
按她的話照辦,一炷香的功夫后,她換了素色衣衫,走了出來。
“軍爺有何事?”她淡淡道,既不熱切,也不失禮。
“坐,”我也無什么事,前幾日的刺殺案還沒什么頭緒,我心有點亂,故破天荒地來聽聽曲兒,散散心,“你叫什么名兒?”
她依言坐下,神色怪異,答道:“歸依,爺,這茶都涼了,讓小二換一壺罷?!?/p>
“好?!蔽矣伤チ?。
小二端上一壺新泡的茶,想必她是出于禮貌,為我倒了杯茶,我卻見她的手背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我看著她巧笑倩兮,心中疑云漸起。
她,應當不是普通的戲子。
“爺,喝茶?!?/p>
我端起杯子,卻又放下,這茶也不知干不干凈,她身份不明,這茶還是不喝為妙,道:“你唱戲多久了?”
“歸依五歲起就跟著父親四處唱戲,如今,也有十五年了罷?!彼肓讼?,認真答道。
“嗯?!蔽覡钏撇唤?jīng)意道,“你這手上的傷,是怎么回事兒?”
她眸子里閃過一絲驚慌,隨即掩蓋:“以前耍刀槍時,不小心傷到了罷?!?/p>
我笑笑,那明明就像新疤,怎會是舊傷?我起身離開,心里念道,歸依,歸依……
十天前的夜晚,月黑風高,我正看著文告,一個黑影破窗而入。
我旋身閃開,抓起一旁的長劍與他打將起來。
他蒙著面,眼露狠色,是殺手無疑。
室內(nèi)空間不大,且刀劍無眼,劃傷了我身上多處,我用劍也不差,聽他悶哼一聲,我看過去,似乎傷到了他執(zhí)劍的右手,我正欲拿出抽屜里的手槍,他見我有此動作,從窗戶一躍而出。
我跌坐在椅子上,陷入思考。
那是誰派來的刺客?身影卻不似壯年男子……
這幾日,我換了便服,常去那茶樓。
聽她唱過許多折子,悲歡離合,盡唱遍了。
那日賓客散去,我與她對坐。
“今日,是我交差的期限了。”話音剛落,一眾官兵沖進來,兩個人押下歸依,她狠狠地盯著我,道:“你會遭報應的!”
我笑,卻不可置否。
府邸內(nèi)。
歸依死了,我逗著鳥兒,有些心不在焉。
副官笑侃:“我以為爺會放過她呢……”
我怔愣了一下,問道:“此話怎講?”
“爺喜歡那姑娘,卻又因她是刺客殺了她,爺真是無情?!备惫僖膊皇浅芭划斦f個笑。
“喜歡……”我琢磨著這個詞,喃喃出聲,“喜歡么……”
突然想起她死前說,
我這一生也不知幸還是不幸,幸的是有這么好一個爹,遇上喜歡的人,不幸的卻是爹和我,都死在你手中。
演繹了一生悲歡離合,卻也不曾想自己也是如此。這戲里戲外,倒是有些迷茫了……歸依,歸依,辱沒了這名字,我竟尋不見歸依處……
那一番話,我一直記著,卻在很久之后才恍然明白,我空有權勢,卻早已經(jīng)錯過了與我白首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