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今夏沒讀過什么書,本就不如你知書達(dá)理?!?/p>
教室在二樓,今夏靠在教室外掛廊的扶手邊,將陸拾山的話聽得一真二切。
即使助教做的再出色,又有什么用呢?在那些大家閨秀士族公子眼中,自己不過是個(gè)德不配位的跳梁小丑。就連陸拾山,大概也從沒正眼瞧過自己吧。
“拾山哥哥喜歡她嗎?”
今夏正有些惆悵,那一壁廂,淳于敏又發(fā)問了。想到陸拾山回答里對自己可能的否定和貶低,她實(shí)在不愿聽下去,折身進(jìn)了教室。
“自然喜歡?!?/p>
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陸拾山抬眼望著澄靜的夜空,和被教學(xué)樓吞噬的最后一縷夕光,回答輕而篤定。
“是和對你不一樣的喜歡。何況你是我認(rèn)識兩年的學(xué)妹,她只是我的一個(gè)得力助手而已,你又何必與她斤斤計(jì)較。”
“夜里冷,快上樓吧。”
今夏是明白分寸輕重的。這是年前最后一節(jié)公民課,即便心里不暢快面色卻如常,依然按部就班地協(xié)助拾山上完了。放課后,有兩個(gè)工人模樣的大伯上前同拾山攀談,遲遲沒有離開。今夏瞧著兩人面善,卻一時(shí)想不起是誰。只得提了教案,站在講臺下幾尺遠(yuǎn)的地方,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等候。看著拾山面色逐漸凝重,偶爾向自己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又迅速移開,她心里隱約不安,卻依舊一言不發(fā)。
三人足足攀談了一個(gè)小時(shí)。臨出門前,工人大伯才看到今夏,有些吃驚,“助教老師還沒回家?”今夏便有些窘迫,回答道,“等陸老師呢?!?/p>
空曠的教室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gè)人。
她看著陸拾山,只覺得心提到了嗓子眼。陸拾山果然向她走來了,明明心跳如鼓,今夏卻還是和往常一樣遞上茶杯,強(qiáng)裝輕松地問,“陸先生晚上興致怎么這么高?”
陸拾山捧杯輕啜一口,瞥眼今夏,“你就想問這個(gè)?”
不料他如此直接,今夏一怔,隨即低下頭,“問太多會招別人嫌的。從小大楊就這么教我。”
聽見刻意咬重的“別人”兩個(gè)字,拾山嘆了一口氣,幾乎輕不可聞的,
“剛才那兩人,就是你哥哥生前的工友。他們和我聊到廠里的狀況,罷工失敗以后,那個(gè)日商越發(fā)變本加厲地壓榨工人,克扣他們的工錢。他們還說——”拾山看著今夏,后者依舊低著頭,用手指摳著講臺桌一角,稍作停頓,似乎在斟酌用詞,“還說到老板派了很多眼線,在城里大范圍搜捕十五歲上下,無父無母的女孩。那兩個(gè)工人說起楊岳死后留下一個(gè)孤妹不知所蹤,最后是在平大附近看見的,問我可曾留意,我說沒有。今夏,你現(xiàn)在的處境很危險(xiǎn),我……”
“陸先生要是心存顧慮的話,就辭退我吧?!苯裣拇驍嗨f得很平靜,“不必為難。我也不想連累陸先生?!?/p>
話雖如此,今夏的手卻微微顫抖。她不敢等待陸拾山的回答,甚至不敢抬頭看他。
“袁今夏,在你眼里,我陸拾山就是這么貪生怕死的人嗎?”
自她來到工讀團(tuán)起,陸拾山很少叫她全名。今夏不禁心頭一顫,“不是。只是你我萍水相逢,陸先生實(shí)在不必,也不會為我冒險(xiǎn)?!?/p>
“是因?yàn)榇居诿裘矗俊背聊S久,陸拾山才緩緩開口,“我和她說的,不見得就是真話。你不必放在心上?!?/p>
“不必放在心上?這句話,陸先生兩個(gè)小時(shí)前剛對淳于小姐說過。也是,先生八斗之才,本就該和知書達(dá)理的人交流往來。至于我,我是不敢,也不愿拖累先生了?!苯裣淖猿暗匦πΓ懊魈焓切∧?,正好也是最后一堂課,以后我就不來了。陸先生,對不住?!?/p>
今夏說完,低頭就開始收拾東西。陸拾山按住她的小臂,眉頭緊鎖,“你連事情真相都不清楚,就這么任性妄為?”
“我也許是不清楚事情真相,卻清楚自己會連累別人?!辟M(fèi)力掙脫陸拾山的手,今夏仿佛累極了,聲音是涸轍之鮒一般的沙啞,“就當(dāng)我任性吧,哪怕落入日本人手中。我真的累了。至于八塊大洋也不必給了,權(quán)當(dāng)是支付違約金吧?!?/p>
“站住!”望著今夏離開的背影,陸拾山又氣又急,“被抓走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嗎?”
她沒有回頭。他又提高了音量,“如果我愿意被你連累呢?”
似乎被觸動了,今夏停住了腳步。
“可我不愿意。”
她最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