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
北平的冬夜格外寒冷,何況是落雪的晚上。晚風刺骨,似乎要倒灌進管脈,將血液凍成冰藍色。大街上空無一人,路燈下雪花亂舞,今夏裹緊夾襖,頂著風艱難地踽踽獨行。路上已有了薄薄一層積雪,腳印向著遠方的夜色綿延,孤獨而永無盡頭。
不知走了多久。今夏才看到那座無名天橋,橋頭孤零零的亮著一盞燈。
走過天橋,再拐個彎就到家了??梢幌氲郊依锉淦岷?,空無一人,今夏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在天橋下轉了一圈,四下無人,只有一個衣衫破舊的老婆婆蜷縮在橋洞一角,半睡半醒。
大概也是無家可歸的人吧。今夏心中一陣酸楚,翻遍全身卻只找出幾張毛票,攥在手心猶豫一會,還是全部放到了老婆婆身前。
“謝唔謝唔,菩薩保佑……”
聽著老婆婆嘴巴漏風的道謝,今夏鼻子一酸,險些掉下眼淚。她揉了揉被凍僵的臉,深吸一口氣,準備回家。
老婆婆突然拉住了她,顫顫巍巍地,
“別過去,那里,有壞人唔……”
今夏不解地望去,卻見自家胡同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四五個精壯男子,清一色地套著灰藍背心,氣勢洶洶地挨個砸門。今夏愕然,跌跌撞撞后退幾步,旋即明白過來,轉身拔腿就往黑暗中逃去。
不知奔逃了多久。地上的雪越積越厚,已經(jīng)過踝了。今夏逐漸體力不支,可每每放緩步伐,她便能聽到身后有追她的腳步聲急促。她只能繼續(xù)跑,拼命的跑,知道筋疲力盡,腳下一滑,撲倒在了雪地中。
身后腳步聲越來越近,今夏在雪里閉上了眼睛。
“今夏,今夏!”
被一個臂彎有力攬起,今夏呆呆看著面前人,“陸拾山……”
“是我,是我。”陸拾山連連回答,“別怕,我來了。”
“你怎么才來啊……”今夏哇地一聲撲進他懷里,“我都怕死了——”
不料她會有此舉,陸拾山的手停在半空,進退兩難,最后只得放進兜里,隔著外襖輕輕擁住了今夏。“別怕別怕,沒事了,別怕?!备惺苤鴳阎行⌒∫粓F,如云雀般顫抖的人兒,他知道安慰無用,只得更堅定的抱住了她。
但很快,今夏就松開了手。陸拾山會意,隨即敞開了衣懷。
“對對對不起,我失……失態(tài)了?!苯裣耐撕蟀氩?,搓著凍紅的手,睜圓一雙汪汪杏眼,“陸老師,你怎么在這……”
陸拾山不答,只是脫下外套的羊皮大襖。“不,不要……我身上臟?!彼麉s執(zhí)意披上,又解開圍巾替她圍好?!澳愫慰嗄亍!苯裣奈亲樱劬t紅地望向他,“要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你會被我連累的?!?/p>
“我都一路跟過來了,還怕被連累?”陸拾山好氣又好笑,“你還知道擔心我?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任性妄為,給我添了多少麻煩?”
“我沒有任性。我只是害怕。”今夏小聲辯解,“大楊死了,爸爸遲遲未歸,我失去太多人了,真的怕了。不過孤家寡人了也好,至少不用擔心失去了?!?/p>
“什么歪理?”陸拾山斜眼看著她,“你怕失去我,所以就要先離我而去?”
“不是。從來沒擁有過,談何失去?”今夏抬頭看著陸拾山,小心翼翼卻目不轉睛。仿佛是一縷煙,眨眼工夫就隨風散去,只留自己面對茫茫大雪,“我只是不敢聽你親口要我離開,所以寧可先開口。反正都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陸拾山不答,只是替她攏了攏外套。風雪更緊了,他抬眼,看著四周黑漆漆的建筑,說,“你膝蓋摔傷了,我抱你回家吧?!?/p>
“回……哪個家?”
“當然是我家。難不成你想回去送死嗎?”
不再同她廢話,陸拾山一把將她橫抱而起,向著大雪更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