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就是在此時被徐徐的打開,走進(jìn)來的是一名身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還有跟在身后,臉上帶著幾分緊張的劉湘。當(dāng)然,他自臨近門口便沒有在進(jìn)入的意思,而是側(cè)身倚在了門扉之上,是不是得打量著外面,似乎是在觀察著什么。
陳沅緩緩地?fù)纹鹆松碜?,想要同那名醫(yī)生說話,來人卻已經(jīng)上前一步,將她的手臂輕輕的扶住,幫助她緩緩的將身子坐起。陳沅不由得愣了一下,這才細(xì)細(xì)去看那醫(yī)生的容貌。他雖然帶著口罩,可陳沅仍舊看得出來,那分明是梁興義。她整個人的身子不由得一僵,欣喜與愧疚并行而生,在她的心頭涌起。她的眼眶一下子紅了,淚水卻沒有掉下來,那蒼白的毫無血色的雙唇不斷的顫動著,一雙眼眸死死地盯著梁興義,手指緊緊地攥住了他身上的那件白大褂,過了好半晌,才緩緩的吐出了一句話:
“對不起……”她的聲音很輕,輕的就如同夢囈,可眼神中那悲傷地情緒卻又無比真實的反映著她此刻的內(nèi)心。梁興義徐徐轉(zhuǎn)過頭,看著少女那蒼白的臉頰,那泛紅的眼眶,那顫抖的雙唇,只覺胸口浮起一陣的酸澀。他慢慢的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陳沅的手背,慢慢的將頭轉(zhuǎn)移到了別處,似乎有些不忍再去看她那憔悴的模樣:“沅沅,這不怪你……”
“梁先生,嚴(yán)大哥……”陳沅的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了嚴(yán)華死前的場景,胸口中的痛楚再次徐徐浮現(xiàn)。她的眉心緊緊的蹙著,攥著梁興義的衣袖的手指不禁收的更緊了些。梁興義同樣蹙起了眉,那雙被鏡片阻擋的、深邃的眼眸的背后,流露出隱隱的哀傷?;貞?yīng)她的只有一陣沉默,梁興義將身子站直了些,將頭緩緩的轉(zhuǎn)向了窗外。此時太陽正高懸在天空之上,將病房里照的暖意融融。
“沅沅,你相信我,嚴(yán)華同志,不會白白犧牲的?!绷号d義的聲音很沉、很輕,可卻透露出無比的堅定。陳沅被他的語氣所吸引,不覺緩緩地抬起了頭,看向梁興義所望的方向。他的話與嚴(yán)華那種讓人熱血沸騰的激昂之感不同,面前的梁興義,給陳沅的感覺仍舊如這么多年以來他給她的感覺一樣,是那么的堅定、那么的穩(wěn)重,那樣的可靠和令人心安。
“沅沅,你的情況,阿湘方才已經(jīng)跟我講過了。我覺得你已經(jīng)不再適合再留在這里,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安排你先行轉(zhuǎn)移。明天一早,杜玉芳同志便要前往北平去調(diào)取下一次起義所需要用到的武器和裝備,你可以跟隨著他一起去往北平,去那里,接著開展工作?!绷号d義的聲音壓得很低,一面說著,一面還取出了口袋中的聽診器,俯身湊近陳沅的身畔,在遠(yuǎn)處來看,倒真的很像是為她檢查身體。
“我……完全服從組織安排?!标愩漭p輕的沉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又睜開了眼睛,再次將目光落在了門口。從門前的小玻璃上,隱隱可以看到門前的兩個穿著永鑫弟子那身黑衣短打的青年男子。陳沅的眉心輕輕動了動,帶著幾分擔(dān)憂的看向了梁興義,開口問道:“只是……我要如何離開這里?張萬霖派了人守在這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回來,一旦若是撞上了,不只是我,恐怕連組織內(nèi)的很多同志,都會受到牽連?!?/p>
“沅沅,你不用擔(dān)心這個?!眲⑾婢従彽纳锨耙徊?,向著面前的少女輕輕的笑了笑,開口說道,“一會兒我會想辦法給你送一套護(hù)士服進(jìn)來,明天早晨天不亮的時候,會有護(hù)士來查房,你到時候跟著她們一起出來,門口的那兩個人,有我?guī)湍阊谧o(hù),不會有問題的。況且那時候天還沒亮,他們肯定不會細(xì)查。你出了病房之后,趕快下樓去,梁先生會安排人在樓下等你,直接送你去火車站。你馬上跟他們走,別再回到這個地方來了。”他語音微微沉下,想到她不久之前那滿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模樣,劉湘的心頭仍舊帶著幾分心有余悸。他寧愿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也不能看著她就這樣被毀在張萬霖的手里。
“那……”陳沅聽著他的話,雖然一切聽起來都是如此的順理成章,可是陳沅卻總覺得隱隱有些不安。她那一雙籠煙眉輕輕蹙起,似乎還想在說些什么,劉湘卻已經(jīng)打斷了她的話,向她露出了一個安心的微笑,“沅沅,你且放心吧,一切都會很順利的。還有就是,梁先生您不能在此處多待。一旦時間久了,門口的人恐怕會有所察覺。如果沒有什么其他的事情的話,還得麻煩您早日離開此地?!?/p>
劉湘緩緩將頭轉(zhuǎn)向了梁興義,向著他微微點了下頭,梁興義亦輕輕點了點頭,將身子站直,復(fù)又將手中的聽診器放回了衣袋之中,這才對陳沅說道:“阿湘說的是,我也確實該走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就安排人送你離開。”“多謝梁先生。”陳沅輕輕笑了笑,向梁興義投去了感恩的目光,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能夠說些什么,除了這句感謝。
“組織上也同樣應(yīng)該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的捐贈,這次起義的軍費,也不可能再這么快湊齊?!绷号d義說完,緩緩轉(zhuǎn)向了劉湘,兩人仍就如同來時那般,一前一后走出了病房。陳沅看著窗外的天空,思索著方才梁興義和劉湘向她說過的話。她沒有想到,劉湘竟然能夠找到梁先生,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就這樣順利的,準(zhǔn)備離開這個令她無比絕望之所。
可……
她現(xiàn)在的心頭,只剩下了一片麻木,沒有悲傷,也沒有歡樂。她甚至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去面對接下來的生活。這里早已成了一片傷心之地,所有的地方,似乎都透著血腥的氣息,可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北平……那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對自己而言,今后,又要以什么樣的面目,去迎接新的生活呢?
她不知道,也沒有辦法去預(yù)測。命運這把無情的利劍早已經(jīng)她原來的生活完全的打破,她深深地感受到了,被生活的苦楚所裹挾著前進(jìn)的時候,那種源自心頭的無奈與悲傷……
那套護(hù)士服,是劉湘在傍晚送入她病房之中的。她將衣服換好之后,仍舊由劉湘扶著,緩緩躺在了床上:“沅沅,你還是睡一會兒吧。你現(xiàn)在身子還很虛弱,接下來的一連幾天,又免不了舟車勞頓的辛苦,你……”“阿湘,這次的事情,我還是應(yīng)該好好的謝謝你?!标愩洳]有按照他的話去睡,只是默默的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了別處。她慢慢將頭轉(zhuǎn)了過去,看著劉湘所在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感激:
“雖然……最終我仍舊沒有救下嚴(yán)大哥,可是至少……至少讓我知道,他的埋骨之所。還有……還有殺他的人。”陳沅忽然收緊了拳頭,一雙眼眸中驟然散發(fā)出凌冽之色,那種如同灼灼躍動的火苗一般的堅定,讓劉湘整個人不禁愣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按住了陳沅的手,暗示性的看了看門扉,微微壓低了聲音,開口說道:
“沅沅,等明天離開了上海之后,你還是把這里發(fā)生過的一切,通通都忘了吧。大帥、我、還有嚴(yán)先生,你應(yīng)該去尋找新的生活……”劉湘的聲音微微沉下,那清秀的臉旁之上,一雙眼眸頗帶著幾分深邃。陳沅的目光慢慢的轉(zhuǎn)向了他,心中忽然帶上了幾分異樣的感覺。她輕輕抿了抿唇,正要開口,劉湘卻忽然將頭轉(zhuǎn)向了她,低眸問道:
“沅沅,我……能抱你一下嗎?”說話的人緩緩地低下了頭,那輕輕閃動的眼眸中,似乎帶著幾分難言的情意。他的眼眸低垂,讓坐在對面的陳沅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一時間竟怔在了原地,“對不起,我……”劉湘忽然站起了身,似乎帶著幾分急促一般地轉(zhuǎn)過身去,快速的向外走去。
“阿湘?!标愩涿夹妮p動,修長的手指緊緊地攥住了一旁的被角,幾乎是下意識的開口攔住了他的腳步。她緩緩的垂下了頭,眼眸中似乎帶著幾分愧疚,輕輕沉了口氣,方才開口說道,“我欠你很多,如果……如果以后還有機(jī)會的話,我……”“沅沅!”劉湘猛然打斷了她的話,臉上的笑容緩緩揚起,溫暖而溫柔,“時間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彼捯袈湎?,隨即便迅速的拉開了病房的門,快步走了出去。陳沅看著他那帶著幾分倉皇的背影,心中不覺微微傳來些許酸楚。她怔怔的看著房門的方向,思忖了片刻,拿起了放在桌前的紙筆,落筆成書……
或許是因為心中帶著些許不安,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的漫長。陳沅幾乎是雙目緊緊的盯著對面墻壁上的掛鐘,看著約定的時間一點點的接近、一點點的到來。凌晨四點,終于還是如約來到了她的病房,伴隨著門扉被兩名護(hù)士緩緩的推開,陳沅迅速自病床上站起了身,將掛在臉上的口罩戴好,又伸手理了理那披在身上的護(hù)士服。
為首的女護(hù)士同她輕輕點了下頭,三人并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只是一起將目光投向了門外。而劉湘,也已經(jīng)恰如其時的出現(xiàn)在了病房的門口。他手中拿著兩只酒瓶,對守在門口的兩名永鑫弟子說道:“哥幾個守在門口這大半日也累了吧,我特意買了些酒菜,你們先去吃點吧。陳小姐這兒有我看著呢,放心吧?!彼幻嫘χ鴮⒛蔷破窟f到了兩人的手中,一面伸手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間值班室,“我都已經(jīng)打好招呼了,你們可以去那邊歇歇。”他說著,伸手拍了拍其中一名永鑫弟子的肩膀,笑道。
“謝謝阿湘哥?!蹦莾擅丽蔚茏訉σ曇谎?,又回頭看了一眼病房之內(nèi),見兩名護(hù)士正圍繞著陳沅的病床,心中也不覺放心了些許,只輕輕點了點頭,開口說道,“那我們就先過去了,阿湘哥辛苦?!薄叭グ扇グ伞!眲⑾骐S即揮了揮手,見兩人的身影已經(jīng)進(jìn)入到了值班室中,這才匆忙的推開了病房的門,向里面說道:“快走?!卑殡S著他的話音落下,陳沅隨同著那兩名護(hù)士的腳步,緩緩走出了病房。
“梁先生已經(jīng)派人在樓下等著了,你現(xiàn)在立刻就走,千萬別再回頭了。”劉湘看著面前的少女,輕輕的扶住了她的雙肩,眼眸之中的情緒顯得頗為復(fù)雜,說不出來是欣慰還是眷戀。陳沅只覺得眼眶帶著幾分酸澀,她輕輕點了點頭,有些歉疚似的避開了劉湘那顯得有些灼熱的目光,他隨即松開了手,向她說道:“走吧?!?/p>
陳沅如何不知道時間緊張,已經(jīng)到了不能再耽誤的時候。她再次輕點了點頭,緩緩的轉(zhuǎn)過了身,眼眸中卻忽然間又有了淚。腳步緩緩地邁開,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空蕩的走廊上,只能聽到她那隱隱的心跳聲。劉湘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那早已經(jīng)泛紅的眼眶終于落下了淚。他自知與她身份有別,哪怕到了這一步,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占有她。只有她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的活在這個世界,見與不見,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