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湘緩緩地坐在了陳沅病房門外的長椅之上,將頭倚在墻壁上,慢慢闔上了眼眸。明天張萬霖回到醫(yī)院,想來也免不了一場暴風(fēng)雨。能不能逃得過,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陳沅自醫(yī)院的樓梯一路向下,到門口的時候,一輛黃包車已然停在了大門前。梁興義此刻正坐在車上,向她輕輕揮了揮手?!澳氵@身衣服在醫(yī)院里方還使得,若是出了院外,不免太過搶眼,先把這個披上吧?!绷号d義說著,將一件長款的風(fēng)衣遞給了陳沅。她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接過了長衣披在身上,這才側(cè)身坐上了那輛黃包車:“還是梁先生想的周到?!?/p>
“這次去北平之后,會有那邊的同志負(fù)責(zé)和你聯(lián)絡(luò),你將會以新的身份加入戰(zhàn)斗。沅沅,我知道,很多東西對你來說,可能會很困難。但……這是無可奈何之中唯一的選擇,所以,你……”梁興義看著坐在身旁的少女,目光中忽然帶上了幾分踟躕。她的臉色仍舊十分蒼白,并沒有多少血色,就連身子都比以往清減了好些,全然不負(fù)當(dāng)時那個在藥鋪中忙前忙后的青春少女的模樣。他的語音驟然頓住,似乎還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剩下了一道無聲的嘆息。
“梁先生,你放心吧。這條路是我自己的選擇,不管怎么樣,我都會堅定的走下去。那些能夠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我必須要讓自己強(qiáng)大起來,能夠……為自己、為別人遮風(fēng)擋雨?!彼p輕的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笑容中帶著幾分自得,那緊攥的雙拳似乎在表示這她的堅定,而那沒有多少光明的夜幕,卻將她那泛紅的眼眶遮掩。梁興義輕輕點了點頭,心頭也說不出究竟是欣慰還是難過。他本來還想再多說些什么,可車子已經(jīng)將他們載到了火車站。
或許是因為尚未黎明,站臺上的人影頗為稀疏。也正是因為如此,陳沅和梁興義很快便找到了站在不遠(yuǎn)處等候著的杜玉芳。“杜玉芳同志,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陳沅?!绷号d義引著陳沅走到了杜玉芳的面前,開口介紹道?!瓣愩渫荆愫?。”杜玉芳看著面前那仍舊有些孱弱的少女,想到她的經(jīng)歷,心中也不免多了幾分同情,率先向她伸出了手?!澳愫??!标愩浼泵ι焓只匚兆×硕庞穹嫉恼菩模瑑扇讼嘁?,她輕輕一笑,禮貌而溫柔。
“梁先生,火車馬上就要開了,您還是早些回去吧。畢竟這里也算不上十分安全,接下來的事情十分重要,您不能在這個時候有任何危險。”杜玉芳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轉(zhuǎn)頭對站在一旁的梁興義說道?!班?。”梁興義輕輕點了點頭,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陳沅,帶著幾分叮囑似的開口說道:“沅沅,保重?!?/p>
“梁先生,保重?!标愩漭p輕的沉了口氣,強(qiáng)自揚(yáng)起了一個微笑,看著站在面前、自己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多年的梁興義,那個時候,她才真正明白,原來所有的相聚,都只不過是為了離別。那些本來以為會一生相聚在一起的人,分別不過是轉(zhuǎn)瞬之間的事情……
“陳沅同志,咱們也上車吧?;疖囻R上就要開了?!蹦克椭号d義的背影消失在站臺之上,杜玉芳轉(zhuǎn)頭看著站在身邊的陳沅,開口說道。“好?!标愩漭p輕點了點頭,與杜玉芳一前一后伴著,向火車上走去。車廂內(nèi)的燈光煞是昏暗,略有些狹窄的環(huán)境之中,陳沅緩緩地落了座,有些呆呆地看著窗外。此刻窗外已然破曉,太陽已經(jīng)露出了一角,穿破云層,將天空染紅。
“天亮了?!倍庞穹季従彽刈诹怂膶γ?,為她遞上了一杯熱茶,這才順著她的目光向窗外看去?!笆前。炝亮??!标愩涞恼菩男煨旌鲜?,將那溫?zé)岬牟璞K合攏在了掌心。那唇角揚(yáng)起的笑容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傷,一雙閃爍的杏眸仍舊落在窗外,而站臺上的一切都已經(jīng)逐漸消失在了她的眼眸之中,伴隨著整個大上海的歌舞繁華,離開了這個少女的生活……
翌日,當(dāng)滿心歡喜的張萬霖走到病房的走廊上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那兩名本該守在門口的永鑫弟子,就連劉湘,也仍舊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打著瞌睡。他快步走到劉湘的面前,揚(yáng)手用力拍了一下他扣在臉上的帽子。劉湘一驚,急忙站起了身,看著站在面前的張萬霖。
他穿著一襲酒紅色的長衫,外面的馬褂則配著金線的祥云紋飾,看起來頗為富貴的鄭重。劉湘趕忙彎下腰行了個禮,開口說道:“大帥,早?!薄般溷淠兀俊睆埲f霖輕輕點了點頭,顯然今天的心情頗為不錯,也未曾太把這幾個不守規(guī)矩的弟子放在心上,只是漫不經(jīng)心的理了理衣袖,一面開口問劉湘道。
“陳小姐自然是在里面。”劉湘說著,伸手便要為張萬霖拉開病房的門,卻被他伸手?jǐn)r住。張萬霖緩緩將手落在了門把手之上,向劉湘道:“儂輕一點,莫要驚醒了她?!彼f完,小心翼翼的將病房的門徐徐地推開,展目望去,床上的人似乎正背向著門口睡著,整個被子橫檔在面前,將張萬霖的視線阻擋。他看著病房中的景象,卻隱隱覺得似乎有些許異樣,方才還洋溢在臉上的笑容此刻已然帶著幾分凝滯。
一種極為不好的預(yù)感忽然涌上了張萬霖的心頭,他那洋溢著笑臉的表情此刻已然被嚴(yán)肅所替代。張萬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扯開了那蒙在病床上的被子,那空蕩蕩的病床上哪里還有陳沅的影子,只剩下了一封信赫然闖入了他的眼睛。張萬霖只覺一瞬間怒不可遏,他飛快的扯過了站在身后的劉湘的衣領(lǐng),揚(yáng)聲怒吼道:
“她人呢?你們是怎么辦事的????”“小人……小人辦事不力,還請……還請大帥降罪?!眲⑾婷鎸χ鴱埲f霖那早已怒不可遏的神情,急忙垂下了眼眸,避免同他對視??偸窃缫延辛诵睦頊?zhǔn)備,可張萬霖的氣場卻仍舊讓他有些心虛?!盎熨~東西!”張萬霖?fù)P手直接打在了劉湘的臉頰之上,他用力的將他整個人都丟了出去,揚(yáng)聲大喊道,“立刻,發(fā)動所有的弟兄去給我找!若是找不到她,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是。是。”劉湘說完,急忙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守在門外的那幾名永鑫弟子見張萬霖如此這般動怒,又哪里敢在這兒停留,匆忙跟著劉湘的腳步向醫(yī)院外跑去。空蕩的病房內(nèi)瞬間只剩下了張萬霖一個人,他緩緩的轉(zhuǎn)過了頭,看著那封靜靜的躺在床上的信封,慢慢將它拿了起來。
“萬霖,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上海了?;蛟S到了安徽、或許到了江蘇,具體在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離開你,是我自己的選擇,這是我能想到的,我們之間最好的結(jié)局。萬霖,如果你心中還曾經(jīng)有過我的位置,或許……你還記掛著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那兩個孩子,就請你答應(yīng)我,不要把我的失蹤,和任何人聯(lián)系起來,不要再因為我,去殺任何一個無辜的人。我不想你的手上,再沾染其他無辜者的鮮血。最后,愿君安樂。陳沅。”
信紙上的筆力顯得頗為虛浮,一些地方還存在著墨色暈染開來的痕跡,顯然是因為淚水的滴落。張萬霖緊緊地攥住了信紙的邊緣,心底的感受卻在那一瞬間變得頗為復(fù)雜。樓下的花轎就停在醫(yī)院的門前,他只等她點頭應(yīng)下,將那枚屬于他們的戒指戴在她的手上,他就可以……可以把這天下所有的美好都留給她??伤谷痪腿绱诉@樣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離他的身邊嗎?
張萬霖緊緊地攥著手中的信箋,緩步走出了病房的門。他高大的身影在空蕩的走廊上顯得頗為孤單和寂寞,叱咤風(fēng)云多年的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無所適從。張萬霖忽然從心里察覺到,這一次,他是徹徹底底的失去她了,永遠(yuǎn)……都不可能再找回來的那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