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治蘇軾死罪,李定諸人可謂煞費苦心。他們全面收集了市面上通行的蘇軾詩文集的各種刊本,從中找出近百首他們認為有問題的作品,然后一首一首拿來審問。這些詩文有的與新法毫無關系,純屬穿鑿附會,羅織誣陷;有的確有反對新法的內容,但包含著生活的真實,反映出新法的流弊;當然也有極少數(shù)反對新法的作品,表現(xiàn)了蘇軾本人的思想偏見,但也根本談不上應受法律的制裁。最初,蘇軾只承認《山村五絕》有諷喻時政的意思,此外別無關聯(lián)。御史們哪肯罷休,他們或軟磨,或硬纏,或恐嚇,或威逼,三番五次,輪流展開心理攻勢,直到蘇軾承認他們的曲解,否則就沒個完結。為了達到一網(wǎng)打盡的目的,他們還極力追問蘇軾和哪些人有詩文往來,哪些人寫過諷刺文章給他?蘇軾不肯連累朋友,一連幾天,任憑百般拷問,只有一句話:“更無往復”。
一天,群臣都在崇政殿的殿門外等候早朝,李定忽然說:“蘇軾確實是個奇才!”大家不知他的用意何在,都不敢搭訕。他環(huán)視眾人,過了一會兒又說:“即使是二十年前所作的詩文,引經援史,隨問隨答,無一字差錯,這還不是奇才么?”說完獨自嘆息不已,大家依然默不作聲,空氣十分凝重。
從八月二十到十月中旬,將近兩個月的審訊,蘇軾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經受了難以言喻的凌辱和折磨。為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幫小人無所不用其極,動輒大聲辱罵甚至撲打,為日不足,繼以夜審。當時另有一名大臣蘇頌,因審理一樁人命官司受人誣陷而下獄,關押在蘇軾隔壁的牢房親耳聽到御史們對蘇軾所進行的種種非人虐待,為之悲嘆不已,寫道:
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
蘇邁每天給父親送飯,父子兩人早有約定,平時只送蔬菜和肉,如果得到兇訊就送魚。一天,蘇邁因錢糧用盡,需要出城借貸,只得委托京城的一位親戚代為送飯,臨行前,卻忘了將這秘密的約定告訴他。這位親戚幾次碰見蘇邁送飯總是蔬菜和肉,想給蘇軾換換口味,特意買來一尾鮮魚,精心烹制,送了進去。蘇軾一見,不禁大驚失色:這是將被處死的暗號!心中油然涌起一陣悲凄。兩個多月來,雖然早已不止一次地想到過死,但畢竟心有不甘。他從小便確立了經世濟時、舍身報國的政治理想,對君王、對朝廷忠誠不二,托詩以諷,也完全是出于一片憂國憂民之心,不想如今卻要背著“無尊君之義,虧大忠之節(jié)”的罪名死去,真是死不瞑目!土墻森然,燈燭昏昏,他想起了子由,想起了夫人,想起了尚未成年的幾個孩子,不由雙淚橫流。自己不識時務,惹來這場大禍,正當壯年,便將橫死(hèng sǐ),死不足惜,只可憐留下妻兒無所依怙,又將拖累弟弟。他的眼前不斷幻化出親人的音容笑貌:他看到了三個可愛的孩子,蘇邁、蘇迨[dài]、蘇過,他們一個個長得額骨豐盈,風姿俊朗,此刻,這是他心頭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安慰;他看到了沉靜溫柔的賢妻,她跟隨自己走南闖北,荊釵布裙,無怨無悔,可嘆仕宦清貧,身后蕭條,沒有一點遺產給她留下;他看到了清瘦的子由,在某個凄涼的雨夜,獨自面壁,黯然神傷……唉,“夜雨對床”的舊約就這樣永遠地飄逝了!
于是,他用顫抖的手提筆寫道: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柏臺[bǎi]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xī]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xiāng)知葬浙江西。
兩首絕命詩凄楚哀怨,令人不忍卒 zú讀。蘇軾入獄之后,杭州、湖州等地的百姓自發(fā)地組織起來,連續(xù)數(shù)月為蘇軾作“解厄道場”,祈禱神靈保佑他平安無事。蘇軾在獄中聽到這個消息,十分感動,所以詩的最后兩句囑咐家人將他安葬在湖杭一帶,以表達他對兩地百姓深深的眷戀與感激。
事實上,面對蘇軾一案,神宗本人也是矛盾重重,心理頗為復雜。一方面,他惱怒蘇軾竟敢恃才狂傲,譏諷百出;一方面,又從心底里欣賞他的才華,不忍輕易加害;同時太祖?zhèn)飨聛淼摹安坏脷⑹看蠓騕shì dà fū]與上書言事人”的祖宗家法,也常常在他的腦際縈回。年方二十就位居萬乘[wàn shèng],神宗雄心勃勃,一心想做一個名垂青史的英明君主。倘若違背祖先教誨,濫開殺戒,便將落下不能容人的罵名,千秋萬世為人恥笑。一天,宰相吳充陪侍在側,議事已畢,吳充忽然發(fā)問: “陛下以為魏武帝(曹操)如何?”
神宗回答道:“不值一提?!?/p>
吳充說:“陛下一舉一動都以堯舜為楷模,當然就應該鄙視魏武帝。然而魏武帝這樣多疑好猜忌的人,尚能容忍當眾擊鼓罵曹的禰mí衡,而陛下您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個寫詩的蘇軾呢?”
這番話說得十分巧妙,恰恰擊中要害,神宗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只得說:
“朕并沒有其他意思,只不過想澄清一些是非,很快就會放了他。”
適逢祖母曹后病重,神宗每日退朝都前往看護,以盡孝道。他心中那難以掩飾的郁悶和焦躁,細心的曹后都看在眼里。一天,她心疼地拉住神宗的手問道:“官家為何數(shù)日不懌?”
神宗回答道:“國事多艱,變法更張也都未見成效,有個叫蘇軾的臣子動輒謗訕,甚至形于文字?!?/p>
曹后說:“可是二蘇兄弟中的那個蘇軾?”
神宗吃了一驚,忙問:“祖母怎么知道他倆的名字?”
曹后說:“我記得有一年仁宗皇帝策試制舉后回到宮中,高興地說:“朕今日選得兩名宰相之才,一個名叫蘇軾,一個名叫蘇轍,是兩兄弟。朕已年紀老大,恐怕來不及用到他們,留給子孫不也很好嗎?’”
說到這里,太后又問這兩人現(xiàn)在何處。神宗回答,蘇軾現(xiàn)正關押在臺獄之中。太后說:“因寫詩而坐牢,開國百年尚無先例。我已經病了,不可再有冤屈之事發(fā)生,致傷中和之氣?!闭f著說著,流下淚來。
神宗肅然,連忙答道:“謹受命。”
不久曹后病勢愈加嚴重,神宗決定大赦天下為太后請壽,太后說:“不須赦天下兇惡,只放了蘇軾就夠了?!?/p>
恰在這時候,退隱金陵的王安石也上書營救,
“豈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
至此,神宗終于打定主意赦免蘇軾。但是幾個月來,李定等人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毀謗蘇軾,不能不留下深刻的印象。俗話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彼胗H自驗證蘇軾是否懷有怨懟不臣之心。于是秘密派遣一名小黃門去獄中察看蘇軾的動靜。
這天夜里,獄中宵禁的更鼓[gēng gǔ]已經敲過,蘇軾熄燈就寢。忽見房門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將手中包袱往地下一扔,倒頭就睡。蘇軾心想:或許是新來的犯人吧。所以也沒理會,繼續(xù)睡覺,不一會兒便鼾聲大作。大約四更時分,忽然被人搖醒,那人連聲說:
“賀喜學士,賀喜學士!”
蘇軾睡眼蒙眬,問是怎么回事,那人只說:
“安心熟寢就好?!绷嗥鸢ご掖叶ァ?/p>
第二天一早,小黃門就向神宗匯報,蘇軾舉止坦然,一夜熟睡,鼻息如雷。神宗高興地對左右說:“朕早就知道蘇軾胸中無事?!庇谑桥扇藦蛯?。
十二月二十八日作出終審判決,從輕發(fā)落:蘇軾貶官黃州。在囚禁整整一百三十天之后,蘇軾終于從那有如百尺深井的幽暗監(jiān)牢里走了出來。至此,轟動一時的烏臺詩案終于結束。
經歷了非人遭遇的蘇軾,在接下來的貶謫生涯中,又將如何走下去,看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