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在中央病棟附近遇到的，他大概也有事去西病棟吧!老先生雖然身體有點虛弱，但發(fā)現(xiàn)我后依舊微微一笑，以有點不聽使喚的腳步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他今天好像也是一大早就不太舒服，不過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到可以自己行走的程度了。
“喔，怎么了？”
他用和自己的皮膚一樣粗糙的聲音詢問我剛才的行蹤。
“我去探病?！?/p>
“受傷的人去探?。俊?/p>
“順便也讓人探探我的病?！?/p>
“是喔是喔——”老先生敷衍地隨意點了幾個頭。大概因為住院中總是在互開玩笑，最近他敷衍話題的技術(shù)愈來愈好了。
“老先生也有事？”
我們的對話宛如社交辭令，我順從內(nèi)心的義務(wù)感回問這個問題。與其說老先生故意停頓一會才回答，還不如說是嫌麻煩似地緩緩拉開下巴說話：
“我去看我太太?！?/p>
“嗯？你們夫妻倆一起住院的嗎?！?/p>
“我們感情好到身體一起出毛病，我差不多快死了，如果她也能和我一起走，那我大概就不會寂寞了吧!”
雖然老先生是開玩笑的，但我卻因為認(rèn)同而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而深感困擾。
“老先生，你身體是哪里不好？”
當(dāng)初住院好像是因為把一根肋骨斷成兩根，不過內(nèi)臟方面似乎也有惡化的傾向。
“就身體有點不好呀。人老了，一點小毛病就可以要了你的命?！?/p>
說話腔調(diào)帶有一點方言味的老爺爺如此敷衍，并沒有具體說出哪里有毛病。對男性，我并沒有興趣深入了解對方的狀態(tài)，所以也沒再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狀況愈來愈差，我眼里的老先生看起來比一個禮拜前還要老，感覺就像直接從六十歲跳到六十五歲。
“不過年輕的時候，顧心比顧身體重要?！?/p>
“……啥？”
我覺得現(xiàn)在說這個已經(jīng)太遲了。
我含糊帶過前輩給我的建議。
“對了，有訪客來找你喔。”
“……？哪位啊？”
“前陣子來過的女高中生。”
羅曼嗎？……應(yīng)該是羅曼吧？
“她說會等你回來。”
“我知道了，謝謝你的轉(zhuǎn)達?！?/p>
老先生「嗯嗯」地回答后，草率地?fù)u了搖頭，接著又開始向前走。他步行的背影透露出一股無依無靠的悲傷氣氛，讓人不禁想多管閑事地說——拿個丁字杖不就得了。
「羅曼啊……」
我把身體倚靠在走廊墻壁上，白色的墻壁冰冷得讓人感到不愉快，但每當(dāng)我思考時我會想要讓身體安定下來，所以不得不這么做。
沒有行人來往的走廊上，只聽得到病房內(nèi)傳來的微弱電視聲響。
這是有三個選項的問題。
平安無事回到自己的寢室為最優(yōu)先。
先別管什么人類有無限的選擇以及可能性這種胡謅的道理，我應(yīng)該即早選出答案。
一、當(dāng)作沒聽到直接去荷藹的病房，把羅曼擱著不管。
二、先去找羅曼，趕緊打發(fā)她離開再去找荷藹。
三、逃跑。
「……真難選?！?/p>
如果可以的話，第三個”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我又不需要獲得誰的原諒，也不需要獲得誰的允許才可以行動。雖然荷藹可能不會允許，但她只是「不讓我行動」，而不是將我限制于「行動」時必須獲得他人的允許。以偏袒自己的角度來說，我只不過是自食其力做出決定，普通一點的說法就是自私。
而且我也沒有辦法逃亡，所以雖然并非我所愿，但也只好放棄第三個選項。換句話說，如果以現(xiàn)實考量來看，只能選先去見羅曼了。
「真是的……」
因為身邊有荷藹這個大危險，我個人是希望羅曼不要常來。
我并不討厭羅曼。
雖然我現(xiàn)在失去她，但如果再次深交，說不定哪天我會想喝她做的蘑菇湯。
但我并不希望那種事發(fā)生（大概率會因為吃了毒蘑菇而再次住院吧）。
個人是希望羅曼可以保持在不受傷害的距離。
我只能以下跪（現(xiàn)在的腳辦不到）的氣勢求她別來了吧？
「啊——光想就累。這是相思病嗎？」
雖然這和一般的相思病不同，但是說不定很類似，我反倒覺得應(yīng)該把它當(dāng)作一種疾病來看待比較正確。
沒想到我在這么年輕，還沒變成大人前就開始用這種回顧苦澀回憶般的語氣說話。算了，就算繼續(xù)想下去事情也不會好轉(zhuǎn)，走吧。
我走下樓梯，準(zhǔn)備去見羅曼。
……我的意志只有一個……
不會被左右，只有一個。是清楚、明了，已經(jīng)做出的決定。
不管聽到、看到什么或任何人際關(guān)系，都不會讓我的意志動搖。
就算我不是「阿文」。
也不會去當(dāng)她想要的「曼」。就是這樣。
「……我到底是誰??？」
我也只能干笑，以笑帶過。
羅曼看著漫畫。
大概是擅自從書架上拿來看的，她深靠著椅背把腳抬在床上，用悠閑的姿勢看著漫畫。她大概是聽到我的腳步聲以及丁字杖落地的聲音，所以抬起正低著看漫畫的頭。
今天也是制服打扮。
“你去看小艾啦？”
“不，我去了你妹妹那里?！?/p>
羅曼「喔喔」地露出笑容，把書合上。
“你去看她啦？”
“嗯，還約好等我單身愿意當(dāng)我的女朋友呢?！?/p>
“哈哈，她是認(rèn)真的喲?！?/p>
羅曼把腳放下地板，穿上拖鞋站了起來。
她朝我走過來，直逼我的胸前，抬頭用溫柔的表情望著我。
“曼還真受歡迎哩?！?/p>
“嚴(yán)格說來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不過……羅曼喜歡我哪一點？”
隨口這么一問之后，羅曼發(fā)出「這個嘛——」讓我搞不清楚真意的話語，用手撫著臉頰。我趁機向后退了一步，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
“你這家伙，一本正經(jīng)地問這種不知羞恥的問題?！?/p>
羅曼稍微責(zé)備了我一番，但并沒有提到我的動作。
“……？”
“就是因為有喜歡的地方才愿意跟你交往的不是嗎？”
羅曼發(fā)出「呀啊——」這帶玩笑口氣的怪聲，扭動身體。膝蓋以上的部分好像快要垮掉，整個身體失去重心不斷左右搖擺。這家伙挺有趣的。雖然我身邊有很多個性有點扭曲的人聚集（尤其是女性最多），不過這類型的人很少會掌握對話的主導(dǎo)權(quán)，所以聊起天來很舒服，和那個當(dāng)警察的大姊姊差很多。
“討厭啦、討厭啦!”
羅曼用左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用右手不斷敲打我的手臂。因為沒有使勁，所以其實并不怎么痛。啊，害羞了嗎？
“別追加攻擊啦!”
她拍打的速度從四分之一拍變成半拍，感覺就像衣服被磨擦般搔癢，一點也不痛。
羅曼踉蹌著走向椅子，一屁股癱坐了下去。我先整個人躺上床再挺起上身，羅曼的臉就在我伸手可及的位置。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不知為什么，我很自然地伸出右手。
當(dāng)我的手掌貼上羅曼的臉頰，她的血液便突然往臉上集中導(dǎo)致整個臉發(fā)熱，熱到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發(fā)燒了。
羅曼濕潤的眼眶透露出彷徨和疑惑，但立刻轉(zhuǎn)為羞怯，將手貼在我的手背上。
“好涼好舒服?！?/p>
“因為熱度都集中到心里去了?！?/p>
羅曼發(fā)出「哈哈哈」似笑非笑的笑聲。
“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啦?！?/p>
“嗯？哪一點?！?/p>
“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那一部分啦?！?/p>
“……體溫？”
“你啊……那種感覺不是溫柔，可是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會讓人感到安心……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啦?！?/p>
雖然無法順利找出答案，但羅曼似乎一點也不因此覺得不妥。
她宛如安撫般輕柔地?fù)崦业氖直?，羅曼的手實在好燙，那種熱度不只像暖爐里的烈火，簡直就像森林大火般灼熱。
「……………………………………」
蒙蔽我視線的迷霧消散，讓我回過了神。
……一個失神就營造出不錯的氣氛。
我挪開羅曼的手，慌張地把右手縮回。
“失禮了，這里是禁止曖昧的場所?！?/p>
同病房的男高中生瞪著我們的視線也這么抱怨。
“你說話還是一樣很怪耶?！?/p>
羅曼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變差，反而變得很開心。
她不懷好意地笑著。
“干嘛啦?！?/p>
“原來你還在意我喔?！?/p>
看起來像嗎？
“那是……”
“那是當(dāng)然的嗎？嗯，那就太好了啦?！?/p>
羅曼似乎感到很滿足，但我的心情卻和她恰好相反。
羅曼整理起凌亂的制服衣領(lǐng)和裙擺，這期間我回想起羅曼的肩膀，雖然現(xiàn)在被衣服遮住（那還用說），但是她從肩膀到手腕的曲線很漂亮。所謂漂亮指的不是沒有斑點或觸感佳這部分，而是我在第一次看到那么理想的形狀及線條時被深深感動。
不過如果只稱贊這一點，她會跟我耍脾氣，女孩子的想法還真是復(fù)雜難懂。
言歸正傳。我有件事得向羅曼確認(rèn)。
“對了，你為什么會叫荷藹小艾？”
“?。苦浮獮槭裁?？因為我從以前就這樣叫她啦?！?/p>
羅曼有點口吃地回答，她的回答讓我陷入一陣僵硬。
“……以前……喔，原來如此，原來是這么一回事?！?/p>
我懂了，看來是我誤會了。
荷藹在遇上我之前也是有過去的，是我自己忘了。
“你們在初中的時候是朋友？”
“從幼兒園開始啦。順便告訴你，她都叫我羅曼同學(xué)啦。”
……咦？換句話說……
……是喔，喔喔——嗚哇。
“因為她叫我小曼的時候被我糾正啦?！?/p>
“是喔。”……現(xiàn)在不需要太在意這件事，之后再處理吧。
羅曼大概發(fā)現(xiàn)我回答的口氣有些漫不經(jīng)心，舉手改變話題。
“我有疑問。”
我用眼神示意她說下去。
“我是在學(xué)校聽說的，為什么大家都叫曼阿文呢？”
“你突然這樣問，讓我搞不清楚狀況呢。”
“別開玩笑，曼就是有這種壞習(xí)慣?！?/p>
我被她瞪了。她這次露出充滿怒氣，當(dāng)真打算來個懲罰的眼神。
我毫不逃避地接下她的視線。
算了，會想問是正常的吧？
畢竟如果她早就認(rèn)識荷藹，就等于也認(rèn)識文哲。
可是……
“如果要向你說明這件事，就得把現(xiàn)在荷藹的心理有多么復(fù)雜怪異的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下，但是我并不想那樣做，所以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p>
我的拒絕讓羅曼的怒氣更加膨脹，如果是像棉花糖一樣的膨脹感就好了，不過其實是宛如瓦斯即將爆發(fā)，一點夢幻感也沒有的膨脹。
“我先說好喔，我和小艾認(rèn)識的時間比你還久，你擺出這種不需要對局外人說明的態(tài)度讓我很不爽，而且也是錯誤的。”
“如果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真的那么深，那我希望你別再追問我答案?！?/p>
我的眼睛的確看到羅曼怒氣沸騰的瞬間。她突然抓起手邊的枕頭朝我打了過來。因為那個枕頭有點硬，導(dǎo)致我感受到相應(yīng)的痛楚，甚至造成耳鳴。
“……還好那邊沒有水果刀?！?/p>
羅曼大概被我的感想搞到無力吧，充滿憤怒的雙肩漸漸放松，粗魯?shù)貋G下枕頭以責(zé)難的眼神看著我。我閉上眼睛拒絕看她的眼神，不過嘴巴卻在合上前這么回應(yīng)羅曼。
“我在騙她啦?！?/p>
真是簡單又正確到不行的一句話。
“你假裝是文哲同學(xué)？”
“不，我只是在當(dāng)阿文。我不能再告訴你更多了?！?/p>
我閉上眼睛看著眼前的漆黑光韻，默念著拜托別再談這個了。長瀨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的想法，沒再繼續(xù)說話，我們就這樣陷入數(shù)分鐘的沉默。
之后我張開眼睛，發(fā)現(xiàn)羅曼正用奇怪的表情凝視著我，接著把枕頭放回原位。她的行為并不是我的念力所促成。
“你喜歡小艾嗎？”
羅曼終于把拖到現(xiàn)在才問的問題丟出來。
“喜歡到可以在眾人面前共吃一顆蘋果?！?/p>
羅曼的神情再度惡化，誰叫你問我這種很難認(rèn)真回答的問題。
“你喜歡小艾的哪里？”
“長相。”
羅曼有些退縮。
“看到她的臉我就有幸福、被治愈的感覺，好到不得了。”
我加油添醋了些，羅曼只是若有所指的「是喔」一聲。
“也就是說，你雖然騙她，但其實很喜歡她咯？”
“別一直繞著這個問題啦。知道這件事對你有什么意義？”
“我不能為小艾擔(dān)心嗎？別看我們這樣，其實我們以前感情很好，況且這件事和曼有關(guān)，讓我更加在意啦。我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難道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
“是喔?！?/p>
以前啊。
“現(xiàn)在呢？”
“??？”
“你現(xiàn)在和荷藹的關(guān)系怎樣？”
“現(xiàn)在……”
我的問題似乎正中羅曼的死穴，她突然沉默不語，悲痛的面容取代原本的表情。我看著悲痛的她，告訴自己心靈的導(dǎo)師一定得改掉我壞心眼的個性。騙你的。
“對了，有件事和我們剛剛談的毫無關(guān)系……”
我開口向心情沮喪的羅曼說話，她撥了撥劉海，用低沉無力的語氣回答「什么事啦？」而房門也在這時被打開，原來是慢吞吞的老先生回來了。他好似意識被睡魔侵蝕般，用緩慢又無神的動作鉆進棉被里，接著呻吟幾次后就一動也不動了?？赐昀舷壬贿B串的動作，我的視線再次和羅曼對上，接著又像平常一樣轉(zhuǎn)移話題。
“羅曼在學(xué)校成績算好的嗎？”
羅曼眨眼的速度顯然是她內(nèi)心的驚訝指數(shù)，這個問題讓她整個人慌了起來。
“還真的跟剛剛聊的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耶?！?/p>
“街坊都說我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
其實是批評我是個言行不一致的怪人。
羅曼環(huán)抱雙臂，斜著眼思考。
“是嗎？不是無藥可救的人嗎？”
“先不論你那一副一針見血的得意表情，你至少有做筆記吧？借我復(fù)印?！?/p>
我的要求讓羅曼眨眼的速度以和剛剛不同的原因加速，我就像看著玩賞品一般，玩味著羅曼臉上出于好奇的驚訝。
“沒想到你是個書呆子，不用考期末考也要念書嗎？”
“我在班上的綽號是四眼田雞呢?！?/p>
畢竟照顧我的人不是親生父母，不認(rèn)真念書實在有些愧疚。
自從和荷藹同居之后就有點荒廢學(xué)業(yè)，也因此讓我有些罪惡感。
其實和同班同學(xué)借是最理想的辦法，可是沒有同學(xué)愿意來探望我，所以只好拜托羅曼了。
羅曼「好啦」地答應(yīng)，伸手抓來放在書架上的書包。她解開扣環(huán)，拿出幾本筆記本，我畢恭畢敬地接過。
“別抱怨我字丑喔?！?/p>
“我才不會抱怨那種事呢，因為我的字也很丑，謝謝啰?！?/p>
我邊道謝邊拿起那疊筆記中最上面的那一本，翻開來看。
“……？…………………………☆☆★※☆曬干？”
我不禁飄出自創(chuàng)的外星文，其實應(yīng)該說是紙上的文字害我說成這樣。筆記本里滿是具有如此沖擊性的文字，根本分不清哪個是英文哪個是日文，我看英文筆記直接跳過不看比較好。做出這種妥協(xié)后，費勁功夫才辨識出封面用超粗麥克筆寫著中國史。??？這本筆記里全都是英文？
……怎么辦？我的背上和脖子猛冒冷汗。
“不過，醫(yī)院里有復(fù)印機嗎？”
“沒有，我會去便利商店印。我常常外出散步，下次去的時候我會拿去印，印好我就放在羅莉那里喔?！?/p>
不過，印這種東西有意義嗎？
“不用拿給羅莉，我來的時候再拿給我就好啦。”
長瀨用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和語氣這么說。
我將視線從筆記上抬起，告訴她剛才忘記說的事。
“其實，羅曼同學(xué)?！?/p>
“啊——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要我別來了對吧？”
羅曼鬧別扭的態(tài)度實在表現(xiàn)得太懂事了。
“你真識相?！?/p>
“從剛剛的對話內(nèi)容判斷，曼會用這么謙虛的態(tài)度跟我說的話，也只有這件事啦?！?/p>
我才說一成就被她推出八成，我認(rèn)清再說下去只會淪為狡辯，只好向羅曼說了一堆不是借口的話。騙你的。
我沒有抬起頭，而是低頭看著筆記本。
冷靜下來仔細看的話，發(fā)現(xiàn)從文法判斷句意比從文字判斷容易。不過還真希望她的「了」字和「3」字別寫得讓人根本無法區(qū)別，還有因為字跡太過潦草，導(dǎo)致我完全無法辨識「金」字和「全」字的差別。
……嗯？這是什么？
我暫且停下一直翻閱筆記本的手，注視著手指上的圖案。
真是個難題呀，連這個東西都可以影印嗎？應(yīng)該不會告我侵犯著作權(quán)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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