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的人

大年初二的早晨，弄堂里的老人穿著花色的棉衣棉褲，端了張板凳圍坐在某戶門前。把手上的紅紙幾次對折，拿著剪子剪出各式各樣的花樣來。

滄桑雙手爬滿的褶皺，卻靈巧的將龍鳳剪了個翩翩飛舞。

四合院里的小少年手里捏著長長的細(xì)竿子，竿子的另一端吊著串鞭炮，炸開的小管子變成焦黑的碎片落在地上，一陣彌天的灰煙刺得眼睛酸疼。

漆黑的老爺車開過弄堂口，車?yán)锏娜送高^車窗看見幾個小孩兒，他們拉著手跳著轉(zhuǎn)圈圈，嘴里念著現(xiàn)下最流行的童謠，“亞嬤嬤，點燈落床摘水瓜，水瓜擰埋紅豆樹，紅豆擰埋掛木……”

吳家宅子建筑風(fēng)格走的洋味，漆白的墻、琉璃的窗，花園里的樹叢沒幾日就要修剪成規(guī)規(guī)矩矩的形狀。

房間里窗簾拉得嚴(yán)實，光線昏暗，足有三米多寬的地毯鋪在床底下。吳世勛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睜眼先看到床頂?shù)膸め！?/p>

他咂了咂嘴，翻了個身將手靠在腦袋底下，準(zhǔn)備繼續(xù)睡下去。等到感覺他的床尾往下一沉，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壓住了的時候，這才扭過頭來瞇著眼睛看見床上多出的一個人。

吳世勛打了個哈欠，黑著一張臉說道，“你怎么來了？”

鹿晗坐在他床邊，翹著二郎腿，下巴向前一揚示意他看到沙發(fā)那邊，說著，“給你送早餐來了，少爺！”

暗紫色系的沙發(fā)組中間擺著個玻璃的茶幾，茶幾上的托盤里放著碗冒熱氣的白粥，和一些裝在瓷碟子里的小菜。

吳世勛伸展了下手臂，撓著頭發(fā)掀開了被子，踩進地毯上的黑色皮革的鞋子里，一邊走向衣柜一邊隨口問著，“鄭嫂呢？”

看著吳世勛從衣架里拿出一套呢絨格子的衣服，鹿晗向后傾著身子，兩手撐著床面，說道，“你起床氣那么重，誰敢叫你？”

舉起胳膊將衣服穿到身上，抓了抓領(lǐng)子，關(guān)上衣柜的門就見鹿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到了房門口。他握著金漆云型的門把手，對吳世勛說道，“你快收拾收拾吧，等會金老爺他們就來了?！?/p>

吳世勛一愣，“哪個金老爺？”

“還能有哪個金老爺？”鹿晗好笑的看著那吳小少爺，想他可能還沒有清醒過來，于是好心的提醒了一句，“北平的金礦，光發(fā)銀行的金老爺，你俊綿哥的爹?！?/p>

說完就見吳世勛眼神放空了一秒，接著突然像被點亮的河燈，黑色的瞳仁是那流動的河水。

就知道他會有如此表情，鹿晗輕嘆著搖了搖頭，走出去把門帶上時，還見吳世勛再次打開了衣柜的柜門。

鹿晗‘呵’的一聲笑出來，果然是小孩子，還要重新?lián)Q衣裳嗎？

笑過之后，鹿晗臉色慢慢的沉下來，站在二樓的走廊，手扶著樓梯用紅木修成，油光發(fā)亮的扶手。

望著一樓大廳里站著的身影，那人正跟坐在沙發(fā)上的吳宏炎，也就是吳家的當(dāng)家，說著事兒。鹿晗雖聽不清他們說什么，但從那人的表情上來看，似乎不是什么讓人愉快的事。

可他就算是皺著眉頭的樣子，工整的眉形，眼睛有些狹長但又不顯得狡猾。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樓上的目光，抬頭往鹿晗的方向看去。

視線對上的時候，鹿晗并沒有多慌張，而是坦然的對他點頭一笑，然后從樓梯上走下去。只是每走一步，都像在不斷的下沉，沉到黑色的潭水里。

鹿晗多羨慕吳世勛，小孩子脾氣又怎么樣，不用考慮那么多，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喜歡誰不喜歡誰，都隨著自己的心意。

自己大概是錯過了那年少輕狂的好時候，現(xiàn)在說什么都要顧及，懂人情，看人臉，圓滑處事，投其所好。就連喜歡誰，都要把舌頭咬斷了，吞到肚子里。

屋頂?shù)牡鯚羰茄筘洠涡螤畹乃嬙趲讉€燈罩下面，盡管是白天也在琉璃窗映出的光下，折射出片片魚鱗般的光線。

走到大廳時，正巧婁叔彎著腰從大門進來，穿著黑色錦緞面的襖，頭上戴著棉帽子。他急促的腳步走到吳宏炎的身旁，說著，“金老爺?shù)介T口了。”

吳宏炎戴著翠玉扳指的手撐著沙發(fā)邊，站了起來。原本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往前邁了一步，又回過頭來，對沙發(fā)上的人說道，“你最好是趁早給我打消這個念頭，等會兒金老來了，你也別給我提起這事兒?！?/p>

這話一字不落的都收進了鹿晗的耳朵里，他的腳步放輕了些，本想走到那人身邊，卻見他已經(jīng)自己站了起來。

個子比鹿晗高出許多，他鼻息很重的一聲，臉上的表情也不怎好看，但在繞過茶幾走出來的時候，又換了一張臉?biāo)频谩?/p>

鹿晗湊到他身邊，悄悄的問著，“怎么了？”

“沒什么。”吳亦凡側(cè)過一點頭，對他笑了笑。

他這樣有些疏遠(yuǎn)的笑意，鹿晗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反正自己說的好聽點是他的表兄弟，說難聽點就是來白吃白住的癩子。

先進門的是金信三，光是金戒指十只手指上就帶了八個，貂絨的外衣里面是暗紅繡花精美的褂子，有些撐著他略發(fā)福的身材。一進來就沖著吳宏炎豪爽的笑著，兩人皆是拱著手向?qū)Ψ桨菽?。后頭跟著的女人圍著白狐的圍脖，厚實的外衣也藏不住婀娜的身姿，花色的旗袍長至腳踝，耳朵上墜著兩個黑珍珠的耳墜。

看到金俊綿的時候，鹿晗總算是能會心一笑了。

他像踏著晨光進來的，干凈的眉眼，笑容總是溫暖的如同三月陽春天。鹿晗對自己能與他從小一塊長大這事兒，心存感激。當(dāng)然，還有吳家那倆兄弟。

“伯父，新年好，晚輩給您來拜年了。”金俊綿先是走到了吳宏炎跟前，拱手笑著彎下了腰。

“好好好，新年好?！眳呛暄仔χ劢堑陌櫦y更加明顯，從大衣的內(nèi)襯里掏出一包紅紙包著的東西，塞到金俊綿手里，“來，拿著！”

金俊綿一愣，急忙推了回去，說著，“這不行這不行……”

“給你你就收著，都是人你吳伯伯的心意?！苯鹦湃@時開口，玩笑似得拍了拍自己的身體兩側(cè)，說著，“不過老吳啊，我可告訴你，我沒有給你家三娃包紅包啊?！?/p>

吳宏炎像嫌棄似得沖著他擺擺手，又招呼著金信三的那年輕的姨太太和金俊綿，“來來，都坐都坐?！?/p>

等高跟鞋蹬上地毯便沒了聲響之后，吳宏炎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對著鹿晗和吳亦凡站著的方向問著，“世勛呢？”

“哦……”鹿晗回過神來，這才往身后斜上方指著，“還在樓上呢，估計這會兒在吃早餐?！?/p>

吳宏炎眉眼間逐漸凝起怒氣，鹿晗不自覺的縮了縮肩膀，就聽見他語帶呵斥的說著，“這孩子總是這樣……”

話還沒說完，立馬被金信三打斷了，“哎哎，過年嘛，樂樂呵呵的，不說孩子！”

挨著金俊綿坐下，鹿晗想果然小孩就是好，誰都寵著愛著，但他也不覺得吳世勛有多幸運，為什么這么說呢，瞧瞧自己身邊坐著的人就知道。

身子往前一探，抓起一小把花生米，金俊綿向后坐正，掌心攤在鹿晗面前。鹿晗笑著捏起兩粒往嘴里丟，一邊說著，“跟你說個事兒?！?/p>

金俊綿自己也往嘴里放了一粒，咬著就聽見耳邊脆響，“恩？什么？”

看著他眼睛因為好奇而睜得圓乎乎的，鹿晗就覺得特好笑，伏在金俊綿耳邊說道，“這宅子后面啊……建了個戲臺子，你猜是誰的主意？”

用余光看見鹿晗一手搭在金俊綿肩上，嘴巴似乎都快貼上金俊綿耳朵，吳亦凡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一時間都沒有聽見別的聲音，更在吳宏炎轉(zhuǎn)頭詢問自己意見，一時回答不上來，只好敷衍的應(yīng)對。

戲曲好不好聽，在于唱戲的人是不是夠動情。

只有自己身在戲中，才足夠打動別人。

吳世勛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就聽見樓下那洪亮的笑聲，走到樓梯的扶手邊，他往下看到了坐在沙發(fā)那的一群人。身邊走過的傭人沖他點頭問好，吳世勛更是當(dāng)做看不見。

他的臉龐永遠(yuǎn)好像糯米糕一樣，白白軟軟的，什么時候總是笑，笑起來又該死的好看。吳世勛干脆就單手撐著下巴，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樓下的人瞧。

剛才聽鹿晗說吳家宅子后面建個了戲臺子，竟然還是吳世勛當(dāng)?shù)谋O(jiān)工，金俊綿有些覺得摸不著頭腦，關(guān)鍵是鹿晗那一臉‘你看你干的好事’的表情。

說起吳世勛，金俊綿的記憶最濃，還是他十三四歲那年，那會兒的吳世勛也才是個剛滿十歲的小屁孩。

春雨綿綿的下了幾天。

金家上下忙活了好一陣，因為金信三的長兄在河北那片開了個礦場，想著能不能借此再大干一筆，金信三于是決定先過去看看。

巷子里石板路凹凸不平，踩上積水總濺到褲管上，金俊綿那時剛從學(xué)?；貋?，撐著紙傘就被堵了下來。

那小孩個子才到自己的胸口，沒撐傘身上都打濕了，金俊綿急忙把傘往他那邊傾去，皺著眉頭說，“你怎么也不帶上傘，鹿哥呢？”

吳世勛這會兒鼓著腮幫子盯著他，從小黏著金俊綿，可他嘴里總是會提到鹿哥，自己好像就是鹿哥的附帶品。

“鹿哥說你要走了?！眳鞘绖滋е掳蛯鹂【d說道。

這是事實，卻還沒有想好怎么跟眼前的孩子道別，鹿晗倒是嘴快。于是金俊綿算是默認(rèn)了，吳世勛扁著嘴聲音綿綿的說道，“你以后會不會不給我?guī)椄饬耍俊?/p>

等了半天聽到這么句話，金俊綿一下子就笑了，伸手去摸著吳世勛濕漉漉的小腦袋，說著，“……我會一直給世勛帶棗糕的?！?/p>

見吳世勛瞇起眼睛，一臉懷疑的看著自己，金俊綿又沖他問道，“要不要拉鉤？”

吳世勛扭開頭，睫毛長長的垂下來，原本以為他長大了吧，可能是不喜歡這么幼稚的事情，金俊綿剛準(zhǔn)備收回手，就被一只軟軟的小指勾住了。

“……要?！?/p>

吳世勛出生的時候，算命的先生說他生來就又靈氣，是太上老君一枚仙丹。那時以為是那算命老頭拍的馬屁，但金俊綿覺著這孩子是挺有靈氣的，在事件發(fā)生時總能感知點什么。

就像此刻，小孩兒的眼里有霧氣，大概是這綿延不斷的細(xì)雨，打濕了他美麗的瞳。他或許已經(jīng)猜到，那是金俊綿說出來哄他的話。

但是，相信他，比相信自己還要多的，是吳世勛。

隔天，天剛蒙蒙亮，傭人都忙著往馬車上搬行李，金俊綿拎著自己隨身的箱子，跟著金信三進了馬車?yán)铩?/p>

可一坐上馬車，就聽見車外有人喊著，“哎？那不是吳家的小少爺？”

金俊綿一愣，不敢撩開窗簾，側(cè)過頭見金信三靠著一邊淺眠著，似乎沒有注意到外頭的動靜，這時馬車已經(jīng)開始輕微的顛簸了起來。

當(dāng)那稚嫩的聲音，在車外頭響起，金俊綿一下子被酸澀的歉意填滿了胸腔。

“金俊綿大騙子！騙子！”

吳世勛哭哭啼啼的喊著，一邊追著馬車跑。沒跑出多遠(yuǎn)，也不知道是被誰扯住了小胳膊，兩腿軟的差點跪在地上。

鼻涕和著眼淚都咽到喉嚨里，哭到呼吸困難整個人一抽一抽的，還不忘喃喃的說著，“騙子……大騙子……你回來啊……”

直到聽不見那聲音，車?yán)锏慕鹂【d才把拳頭松開。撩開簾子，清晨的早市才剛開始，不知道棗糕出爐了沒有。

幸而那天清晨，雨已經(jīng)停歇了。

鹿晗喚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歪著頭，鹿晗好奇的問著，“想什么呢，想的這么入神?！?/p>

金俊綿愣了愣，輕輕搖著頭笑道，“想起以前總跟你把炮仗往別家院里扔的事兒?！?/p>

這么說著，鹿晗也笑了，拍著金俊綿的肩膀，“多虧我那時跑得快，拉著你，不然就被那大胡子抓住了！”

說笑間，金俊綿下意識的順著鹿晗坐的方向，往上望去。樓上慵懶的趴在扶手上的人，光線不夠透亮，幻覺竟然看見那一根連著自己與樓上人小指間的紅線。

對視不過一秒，吳世勛愣了一下，托著腮幫子的手往前移去，急忙直起身子，轉(zhuǎn)過身子去。吳世勛有些慌張的兩手也不知是該整理衣領(lǐng)，還是抓抓頭發(fā)。還是忍不住偷偷的撇過頭去瞄了下下面的人，但他早已經(jīng)轉(zhuǎn)頭和鹿晗有說有笑。

心情瞬間被封閉的像呆在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箱子里，吳世勛雙手插著褲袋從樓梯上下來。

其實金俊綿也不是刻意忽略他，只是好像前兩年回來北平的時候，他們之間就有了一些隔閡。吳世勛也不再喊他‘俊綿哥’，這個讓金俊綿有些生氣，又不敢對他發(fā)脾氣。畢竟當(dāng)初，是他騙了吳世勛。

金俊綿想著，這小孩還真記仇啊，都九年了，還記著呢。

他無奈的低頭笑著，抬眼就見那人有些稍顯纖細(xì)的身板，走到跟前，金俊綿有些緊張的僵硬了身子。但吳世勛只是捏了捏鹿晗的肩膀，便走到金信三那邊打了個招呼，然后在吳亦凡身邊坐下，根本就略過了金俊綿。

就算料到他不會跟自己講話，金俊綿還是想跟他說，今天的衣服很好看。

其實，他不想變回當(dāng)初那哥哥弟弟的關(guān)系，但不希望吳世勛討厭自己。金俊綿猜不透自己在想什么，于是只好作罷。

新年的氣氛，大概就是一堆人坐一塊磕磕瓜子，幾個婦人家長里短，一會兒就開始搓搓麻將。金俊綿張嘴往手里哈了口氣，掌心貼掌心搓了搓。

今年的開頭還算平和，只是當(dāng)下并不知，這平和下隱藏的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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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倚著湖畔建的酒館里吃了那東坡肉，金俊綿覺著要是能打包帶回韓國就好了。出了酒館的一路上，都在聽吳世勛講故事。

金俊綿認(rèn)定他是編的，也不想去承認(rèn)，那一幕幕都不像是從嘴里說出，而像是真的出現(xiàn)在了眼前。年幼時的吳世勛鼓著腮幫子，少年時的吳世勛穿著棕綠的外衣。

走了好久，手里多出了一串茉莉花和一包炒栗子，然后不知不覺，天都暗了。

栗子的香味和茉莉花不沖突，金俊綿抬頭仰望著，月朗星稀，嘴里的熱氣

還是有變成白霧。

“今晚會不會有人放孔明燈？”金俊綿問出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吳世勛倒是配合著也抬起頭來，說著，“不會了吧，放過一次，也夠了?！?/p>

他是不是很冷，不然說話的時候，嘴里連白氣都沒有，這里晚上還是很涼的，金俊綿想著。

接著是一路無言，直到旅館門口，金俊綿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吳世勛是送他回來了，但好像是自己作為年長的人，應(yīng)該送他才對。

有些不好意思的沖吳世勛點點頭，然后看著他松了松肩膀，像是笑了，又好像沒有。

就站在門口見他的身影往前面慢慢走去，是月光吧，把他的輪廓剪得讓人朦朧了視線。這才讓金俊綿一瞬間像是被誰占據(jù)了靈魂，喊了一聲……

“世勛吶?！?/p>

只見那人背影明顯一怔，然后他遲緩的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金俊綿的時候，目光中的期許和似乎是水汽的東西，像針扎在心頭。

金俊綿愣了一下，干笑著，“沒什么，突然間忘記要說什么了，呵呵呵……”

吳世勛停頓了一下，最終是無奈的笑著低下頭，再抬起時，眼里沒有那么多的情緒，而是笑著對金俊綿說，“早點休息吧?！?/p>

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來尋找我，所以我從未遠(yuǎn)離。

十年、二十年，這些只是時間的名稱，因為想著若能夠見到你，我再多等等也沒關(guān)系。

最怕不過是下輩子，無論愛與不愛，都不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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