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的人

雪已停，道路被鋪滿了一層積雪。

車子被迫開的慢了許多，吳世勛坐在搖搖晃晃的后座里，不時捏了捏脖子上的圍脖。最后干脆半張臉縮到綿軟的圍脖里，閉上眼休憩。

總有止不住的笑意。

夜靜人寐，車燈在身后的窗外一閃而過，鹿晗從床上站起來。他三兩步走到門口，握著門把猶豫了半刻，依然決定走了出去。

吳世勛進(jìn)門的剎那，暖烘烘的味道就籠罩了周身。沙發(fā)那頭的婁叔從瞌睡中醒來，按亮了前廳的壁燈，急急忙忙上去給他脫掉了沾著雪水的外衣。

“婁叔這么晚還不休息？”顯然吳世勛的心情很好。

婁叔一臉無奈的反問，“哎呦小少爺，您這么晚了還往外跑不著家，我怎么敢睡？”

正準(zhǔn)備為吳世勛脫下圍巾的手，卻被他避開。

看吳世勛自個脫下圍巾，拍了拍，細(xì)小的水珠跟著跳躍而下。邊往里走，邊小心翼翼的對折一下，掛在胳膊上。很是珍視的樣子。

婁叔愣了一下，從小到大也沒見小少爺有特別珍惜的某樣?xùn)|西，當(dāng)然，棗糕除外。

他笑著搖搖頭，在壁爐前蹲下身子。

水柱傾瀉而下，壁爐里的柴火發(fā)出滋滋的響，婁叔看著木柴里的紅光忽明忽暗，于是又從旁邊的鐵皮桶里舀起一勺水，往里澆去。

借著壁燈微弱的光，吳世勛摸上了樓梯的扶手，放輕了腳步。他踩上第一節(jié)臺階時，從樓上傳來了鹿晗的聲音。

“你不要高興過頭了?！?/p>

抬頭，幽暗的環(huán)境下看不清鹿晗的表情，他身子向前傾著，靠在扶手上。

吳世勛置若罔聞，移開視線，踏上臺階。

“你以為金俊綿今天不去和徐小姐見面，明天不會去？后天不會去？”鹿晗輕佻的說著，“別傻了，他早晚要成家，你還是老老實實……”

“你有什么資格這么說我？”吳世勛站定住腳，打斷鹿晗的話。

鹿晗呼吸聲略重了些，卻沒有開口，反倒是吳世勛接著說，“你的情況，也不見得好到哪去？你不管做什么，吳亦凡都不會拿你當(dāng)個角色?！?/p>

吳世勛冷笑著，“你至始至終，都只是他的一條狗，需要的時候哄兩下……”

“別拿我和你比！”鹿晗沖吳世勛吼著。

吳世勛怔了怔，就看著他轉(zhuǎn)身，走回陰影底下。背對著樓梯下的吳世勛，鹿晗自嘲，又無力的說了句，“我沒你這么好命。”

一時間，他的聲音像是有回音一般，掃過了空寂的屋子。吳世勛神色有些隱隱的歉意，有時候，他只是不想鹿晗再這么繼續(xù)下去。

作為弟弟，他更喜歡鹿晗這個哥哥，而非吳亦凡。

反手關(guān)上門，鹿晗原地蹲下身子，慢慢地變成坐在了地上。他閉上眼睛，深呼吸，滿室寂寥的氣息悶得人透不過氣。

吳世勛永遠(yuǎn)不會知道，一個歌女的孩子是在周遭怎樣的眼神中長大的。

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就連學(xué)費(fèi)都不敢向吳家拿的鹿晗，每次看見吳亦凡偷偷往他衣柜里放一袋大洋時的心情。

就算是飛蛾撲火又怎樣呢，就算是粉身碎骨又怎樣呢。

誰對他好，他就加倍的還給誰，有什么不對？

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轟’的一聲悶響，鹿晗蒙猛地從臂彎里抬起頭來，感覺地面都微微的震動。

這動蕩的時局就連夜晚也不能讓人平靜，幸好，有地位又有錢的人，還能最后紙醉金迷的過。

他的嘆息，破碎了窗沿上冰霜的光影。

天微亮?xí)r，萬籟俱寂，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的光線浸潤著天幕，從遠(yuǎn)方漸漸地移了過來。

金俊綿在朦朧中醒了過來。只是意識尚未清醒，所以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他做了個夢，在一個云山水碧地方，吳世勛站在岸邊看著他，而他自己像是坐在一條小舟之上，緩緩飄遠(yuǎn)。

直到再也不見吳世勛的身影，山水茫茫。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這個夢霾，金俊綿驀然睜眼，天大亮。

打開門，刺骨的寒風(fēng)呼呼地吹著，不時地襲來。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來，就像花旦的長衣袖。

“我看今兒個少爺起晚了，就過來問問。”李四背著還在酣睡的小雙兒，站在門口對金俊綿說道，“吳家小少爺托人來說，今兒下午會過來找您?！?/p>

“我知道了?！苯鹂【d伸手去戳了戳他背上小雙兒的圓臉蛋。

小雙兒吸了一口嘴角的哈喇子，吧唧著嘴。

李四笑笑，背著小雙轉(zhuǎn)身走了。

金俊綿吸了口氣涼氣，伸了個懶腰，雞皮疙瘩被寒風(fēng)刮起，急忙關(guān)上了屋門。

-

午時，他匆匆從銀行出來，坐在車?yán)锵蛲馔ィ教幎际倾y裝素裹的摸樣。

拐進(jìn)金家大宅時，門前的三棵梧桐樹都枯竭的只剩光禿禿的樹枝。

風(fēng)起，梧桐樹枝上的碎片，卻又放肆成滿目的蝴蝶、卻又翩躚。

還想著回家再進(jìn)食的金俊綿，被靠在門口石獅子旁的吳世勛堵了個正著。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他，倚著頭落滿雪的張著大口的獅子，穿著厚衣、皮靴，雙手插在褲袋里。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專注的仰著頭，張著嘴。以至于沒發(fā)現(xiàn)金俊綿下了車，走到他身旁。

“你在吃雪嗎？”金俊綿好笑的問道。

被嚇了一跳的吳世勛，趕忙撇開頭去，吸了吸鼻子，耳垂微微發(fā)紅。

金俊綿拍拍他肩上的雪點，說著，“進(jìn)去吧，外頭冷。”

推開屋門，吳世勛還是時隔幾年來，第一次進(jìn)到金俊綿的房間。是個兩層的小閣樓，一樓有桌椅和書柜。

他讓吳世勛在旁邊坐著，自己擦了幾根火柴，點著了屋子中央的暖爐，炭火茲茲的烤著。

“北平的冬天太干燥了，南方倒是好些，卻也不比這兒暖和。”金俊綿搓著手，邊說著，邊到椅子墊那拿起了一個暖水壺。

摸了摸，還有些溫度，于是拿著貼到吳世勛凍得有些血絲的臉上。

吳世勛愣了一下，摸著金俊綿的手接過，這樣輕輕的觸碰，就讓他覺得心里癢癢地。

反觀金俊綿卻好像沒什么感覺，還笑著捏了下吳世勛冰涼的鼻尖。

吳世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看金俊綿背過身去，喃喃的說，“可不都說，南方的冬天會比較好嘛……”

金俊綿一邊收拾著桌上散亂的賬目，一邊應(yīng)著，“大概……是因為南方的冬天，透過玻璃窗能看到窗外的陽光，很和煦很透明。若能站在陽光底下曬一曬，一定會很溫暖?！?/p>

突然，俊綿抬頭，“我都忘了……”

他拿著旁邊的水壺，給吳世勛倒了杯熱水，“快喝快喝。”

吳世勛手里多了杯略有些燙手的白瓷杯子，抿著淡茶水，再金俊綿轉(zhuǎn)身之后，偷偷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盒子。

金俊綿側(cè)身，他一驚，急忙將手里的東西藏在身后的椅墊下。又裝作若無其事的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繞著屋子打圈，一會兒摸摸墻上的掛畫，一會兒擺弄書架上的花瓶。

疊起厚厚一疊的紙張輕輕敲在桌上，金俊綿想著該如何跟他說起，今兒傍晚要去和徐家小姐見面的事。

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如果吳世勛沒什么事，一會兒就走的話，應(yīng)該沒有必要說吧。

金俊綿走神的想著，沒有注意到旁邊的人。吳世勛瞥見書桌抽屜微微開著，里面隱約看到了什么。

他輕輕拉開抽屜，一張黑白的照片映入眼簾……

上頭陌生的男生笑的燦爛，身后一排的木棉樹。

金俊綿回過頭，就看見吳世勛拿著那張照片盯著瞧，臉上的神情看不出情緒。

“他是誰？”吳世勛抬頭，看著金俊綿問道。

那眼神看得金俊綿心里‘咯噔’一下，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了，遂答道，“是我一個小輩，雖然沒差過兩歲，留洋去了，給寄回來的?！?/p>

金俊綿說著要伸手去拿，可照片卻被吳世勛舉到了頭頂上。他向前的步子撲了空，差點碰到吳世勛的鼻尖……

這時候，金俊綿才注意到，原來不知不覺間，吳世勛已經(jīng)長得比自己高出了半個頭。

莫名的心悸了一下，金俊綿急忙向后退了半步。

“給我。”向他攤著手。

吳世勛皺起眉頭，不還，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金俊綿就納悶了，明明是他拿了別人東西，金俊綿還沒生氣，他憑什么心有不平？

在他未來得及反應(yīng)時，吳世勛三兩步跨到暖爐旁，打開了爐子上的小蓋子，面無表情的將照片往里一丟——

“你干什么！”金俊綿沖上去，可沒能拉住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張照片的四角卷起黑色的焦邊。

慢慢燃成灰。

他松開吳世勛的手臂，向后退步，搖著頭失望的看著吳世勛，“你簡直……不可理喻。”

望著金俊綿的神情，吳世勛瞬間清醒了一些，又看了幾眼爐子里的灰煙，只是腦一熱，沒想到自己真的這么做了。

他有些愧疚的想要道歉，沒想到金俊綿先下了逐客令。

“世勛你回去吧，今天下午我還要跟葛姨太出去一趟?！?/p>

“去哪？”吳世勛立刻質(zhì)問道。

他本來想回一句，‘去哪都不關(guān)你的事吧’。但又狠不下心，畢竟世勛還是他的弟弟。

只好如實、無奈的說，“去和徐家小姐見面。”

“金俊綿你不準(zhǔn)去！”吳世勛沖他大聲喊著。

金俊綿愣住，一會兒便逐漸沉下臉來，“……世勛，我沒空跟你鬧。”

“誰要跟你鬧了！”吳世勛依舊是不依不饒的說著，“金俊綿你敢去就試試看！”

“吳世勛！”他也生氣了，隱忍不發(fā)，開口，“……你不要太過分。”

“到底是誰過分了！”吳世勛像是沒有眼力勁的孩子。

金俊綿終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按輩分怎么說我也是你哥，連名帶姓的叫我，你覺得合適嗎！”

沒想到吳世勛倒是更來勁了，諷刺的說著，“是誰拿著槍指著你的腦袋，要你當(dāng)我哥的？”

金俊綿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離開北平的這么多年來，他經(jīng)常想起那個小時候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孩，討棗糕吃的小孩。

兩年前回來，別扭不肯和他言歸于好的小孩，其實心里還是很喜歡他的小孩……

是誰拿著槍指著他的腦袋？

是你啊，吳世勛。

金俊綿低下頭，笑了，“……原來你是這么想的。”

說完，他抬起頭來。突然，被一只手臂緊緊攬過了腰，狠狠的撞上了吳世勛的身子，他右手托住金俊綿的后腦。

冰涼冰涼的觸感，貼著金俊綿的唇瓣。在他尚在震驚時，吳世勛的舌尖生澀的躥了進(jìn)來，他唇舌柔韌，卻極具占有欲。

他的沉重的呼吸間，像薄薄的雪飄落在冰面上，剎那間的凝結(jié)。金俊綿忽然清醒了，猛地推開吳世勛，自己則向后踉蹌了半步。

金俊綿輕輕顫抖的手背擋在嘴邊，難以置信的看著，吳世勛站在那里，唇角殷紅的一點，是金俊綿情急之下咬出的血。

心跳的太快了，導(dǎo)致金俊綿覺得此刻無法正常呼吸。他大步上前，揚(yáng)起一巴掌，而吳世勛則緩緩的閉上眼。

金俊綿高舉著的手掌，遲遲未落。

或許是忽略不了，吳世勛帶給他的感受，仿佛能看見他心里的難受，金俊綿的一巴掌，遠(yuǎn)遠(yuǎn)比上的疼。

最終，他還是放下了手。

吳世勛沒等到一個巴掌，睜眼時，眼神中明顯多了一抹欣喜，像終于得到喜愛的孩子一樣。

可金俊綿的卻不如他所愿，冷著臉說，“吳世勛你聽著！”

“我把你當(dāng)成親弟弟一樣愛護(hù)，不管是從前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

他一字一句，吳世勛都認(rèn)真的聽著了，但是已經(jīng)不想聽下去了。于是伸出拇指抹掉了唇角的血跡，毅然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但金俊綿不肯放過他，硬是要狠心的撕碎他所有的念想——

“如果有什么讓你誤會了，我向你道歉。”

吳世勛背對著他，重重地呼氣，牙齦緊咬著。

“金俊綿！你好樣的！”

金俊綿看著他回身，指著自己，惡狠狠的說著，“你要是敢成親，我就敢一槍打死新娘子！”

明顯是被吳世勛嚇到了，金俊綿有些回不過神來，可沒過秒，就聽見吳世勛嘆了口氣。

他扯出一個笑容，“開玩笑的?！?/p>

瞬間，酸澀的味道浸濕了金俊綿的心，刺刺的難受。

吳世勛揚(yáng)著下巴，故作不屑地說著，“但是我不會祝你幸福，這是真的?！?/p>

等到回過神來，寒意劃過了臉頰，屋外一片白茫茫，不知何時，門外已不見吳世勛的身影。

金俊綿縮了縮脖子，失神的將冷風(fēng)關(guān)在屋外。他轉(zhuǎn)身的時候，忽然看見椅墊下似乎是放著什么，鼓起了一大塊。

他走上去，掀開厚重的椅墊，一個紅色的小盒子出現(xiàn)在眼前。

金俊綿打開它，看著里頭的東西，愣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拿出來。

一個泥人，手藝很差，一看就知道，是吳世勛自己捏的。泥人臉上的笑容，比金俊綿本人可要難看多了。

盒底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贈：俊綿哥。

金俊綿輕笑出聲。

“丑死了。”

只是覺著，眼眶有些燙。

屋外從天空凋落而下的雪花，大概是寞落的花旦，她一個人邊落淚邊吟唱。

等雪摔在地上，便支離破碎了。

為什么要等我們分別之后，你才肯告訴我。

原來你向天燈默許的愿，是要我留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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