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的人

鹿晗整個上午眼皮跳個不停，人常說，這不是什么好征兆。

清晨吳世勛離開不多時，就開始下雪了。幸好，雪片并不大，也不太密，像柳絮因風輕飄。鹿晗站在窗前，看著載著吳世勛的車子開出了視野，‘唰’的拉上窗簾，冬景怎么能和撩人的春景比。

快至午時，風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擦掉窗上的冰霜，外頭像一張白網(wǎng)蒙住了眼前的一切，丈把遠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吳宏炎中氣十足的聲音在一樓都可以聽見，他一大早從酒樓回來領(lǐng)著吳亦凡就上樓，關(guān)起門個把小時不出來。

兩人爭執(zhí)聲愈見激烈，但多數(shù)是吳宏炎的咆哮中夾雜著氣喘和咳嗽。幾個姨太太起初也是憂心忡忡，沒多久戲也演足，該打麻將的打麻將，該嗑瓜子聊天的，嗑瓜子去了。

這倆父子也不是第一天吵起來，只是鹿晗感覺這次比以往都要嚴重些。

正全神貫注地將年糖疊成一個金字塔的鹿晗，被吳世勛粗暴的開門法嚇到，手一抖，一塊年糖掉在地毯上。

婁叔后頭都跟不上他的腳步，從外歸來的外衣吳世勛一直這么穿在身上也不換下，一肩的雪。

巧在此時，二樓主書房的門讓吳宏炎打開，他欲要開口先被吳世勛低著頭橫沖直撞的身影，將視線引過去。

本以為他會訓斥吳世勛幾句，卻沒想到吳宏炎則是將擰成川字眉頭，一臉嚴肅的看著鹿晗，說道，“鹿晗，來書房?！?/p>

騰地站起身子，拍了拍嘴角沾到的碎屑，快步跑上前，上樓梯時正好夠著吳世勛的胳膊。

鹿晗好心好意的問了句，“你怎么回事？”

換來吳世勛頭也不回，用力的甩開他的手，呵斥道，“關(guān)你何事！”

訕訕的收手，抬眼就看見吳亦凡從樓上下來，面無表情的與吳世勛擦肩而過，卻在鹿晗身旁停頓了一下。

壓低了嗓音，在鹿晗耳畔警告著，“不該說的話給我咽回肚子里！”

回過神來的鹿晗，轉(zhuǎn)頭沖著吳亦凡背影呲牙。

敢情這倆吳姓小子都是不好惹的主。

背對著吳宏炎要將關(guān)上書房的門，‘砰’的一聲響，感覺書柜上的花瓶都輕輕晃動了。鹿晗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關(guān)門有那么用力？

“鹿晗?！眳呛暄咨钌顕@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和亦凡感情好……”

聞言，鹿晗一愣。誰說他們感情好的？

“但現(xiàn)在不是你們兄弟義氣的時候?！?/p>

婁叔剛跑到吳世勛房前，就被他從里頭甩出的房門打在鼻子。婁叔只好捂著鼻子，輕敲門，“小少爺，您的外衣還是趕緊換下……”

“哎呦呦……”婁叔話未說完，一件深色的外套就劈頭蓋臉的朝他扔來。

接著吳世勛又是粗暴的將門關(guān)上。

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的婁叔聽見屋里傳來‘噼里啪啦’的動靜，像是許多東西砸在地上，而碎裂。他張著嘴，愣了半響，才回神緊張的敲門，“少爺！少爺你怎么了！”

“走開！——”門里傳來吳世勛的吼聲。

一手掃過桌上的茶具，白色的瓷具摔在地上濺出許多銳利的碎片。將墻上所有的掛畫扯下來，扔在地上……

最后，吳世勛抓著書架的一邊，用力往下一扯——‘轟’的巨響，正面書架狠狠的倒在地上。吳世勛靠著墻疲憊的喘著氣。

也不知何時手掌被碎片劃出了一道口子，滿手黏膩的血腥味。

吳世勛慢慢滑下身子，直到癱坐在了地上。任外面的人吵吵鬧鬧的敲門，他皺起眉頭，緩緩閉上眼。流著血的手心，緊緊攥著一朵假玫瑰，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見。

-

女人的手從手套里脫出，她指尖蔥白，交疊在雙膝上。酒樓的窗外，夜幕降臨，雪它婉轉(zhuǎn)的下，無聲，又那么溫柔。

午時白雪紛揚，只好將見面的時間改在了晚上。

在徐子湘端起茶杯之后，金俊綿收到了身旁葛姨太打探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她這是要看看金俊綿對人家的感覺。

一杯茶下肚，聽前柔語，“金少爺閑暇時喜歡做些什么打發(fā)時間？”

金俊綿還沒開口，就被葛姨太將話搶了去，“哎呦，叫什么金少爺，這么見外的！”

徐子湘一聽，臉頰微紅，輕點頭，喊了聲，“……俊綿?！?/p>

她的聲音很好聽，讓金俊綿心里一軟，稍稍走神了。

“我平時，喜歡看書……”

或許一個平靜如水的，想起來時能覺得心甘如飴的人。才是陪著他一起走到最后的好選擇。

而并不是吳世勛那樣的小孩子，只會讓他猶豫不決，只會讓他惶恐不安。

金俊綿一怔，淡淡的苦笑，偏偏在這時候，想起吳世勛。

“其實，我很想去燈市走走?！毙熳酉嫖⑽⑵持巴?，這么說著。

葛姨太見狀，用手肘捅著金俊綿，拼命給他使眼色。

“不如，我們一會兒去瞧瞧吧，今晚雪不大，應(yīng)該會有的。”

語畢，金俊綿看著她回頭神色中帶著欣喜和嬌羞，喃喃的說，“可以嗎？”

金俊綿溫柔的笑道，“當然。”

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吳世勛并不是孩子氣，而是太過勇敢。

即使只有一秒，即使要燃盡自己身上的溫度，也想要和愛的人擁抱。

在法租界附近的老街上，花市燈如晝，燈月交輝，游人如織。

葛姨太跟徐家的姨太太早不見了蹤影，留下徐子湘和他倆人。

一家酒樓門前放炮，金俊綿先行將她護在了身后，徐子湘一驚，隨之紅了面頰。

“等等?！彼龥]走幾步，回頭走至一家攤位前，除了竹欄上掛著的花燈，還有一桌的配飾。

金俊綿跟著上前，看她認真的選了一會兒，揀起一個胸針。

攤主兩手搓著，嘴里冒著白煙，連聲稱贊，“這位小姐好眼力，這東西是漂洋過海來的洋玩意兒，您要是喜歡，我給您算便宜點？”

看她拿在手里仔細的瞧，金俊綿便對著攤主說道，“這個多少錢?！?/p>

小販上下打量金俊綿，看樣子是個有錢的少爺，于是伸出兩根手指，“兩塊大洋，先生?！?/p>

“這個要兩塊大洋？！”徐子湘愣了一下。

金俊綿朝她一笑，“沒關(guān)系，我送你?！?/p>

正準備掏錢時，卻被旁邊的人搶先了。他有些措手不及的看著徐子湘掏出錢來遞給小販，又將那胸針小心翼翼的交給自己。

“這是……”

“當然是送你的?！彼f完很快的低下頭，臉頰瞬間緋紅。

金俊綿盯著手里，會心一笑，道了聲，“謝謝?！编嵵氐膶⑺鼊e在了外衣上。

細綿的白色雪點中夾道的燈火，像一條波瀾的河。

晃神，金俊綿仿佛看見了兩年前的場景。那時，他剛剛從河北回來，巧趕上了燈市。

那人的身影，在流光溢彩的夜景里。

金俊綿撩開頭頂?shù)幕?，跟著他走了一會兒，直至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回頭。

剎那，就好像我們在光年中穿梭好久，終于，得見一面。

“世勛？”

一聲呼喚，融化在口中出現(xiàn)的白霧之中。

少年身形一怔，看向他眼神先是喜悅，而后只剩埋怨。

他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口型定格在‘你’上，舞龍的隊伍匆匆從他們之間穿行而過。

敲鑼打鼓的架勢吸引了許多游人紛紛圍觀，等到金俊綿好不容易擠出了人群，眼前斑斕如夢境，只是不見夢中人。

他最終，消失在了花燈焰火、錦繡交輝的闌珊處。

-

拿到備份鑰匙的鹿晗，剛打開房門，吳世勛并沒有睡熟，只要一點點小動靜，他便睜眼。

一進門就踩到地上的玻璃渣子，鹿晗嫌棄的踢開。抬頭望了望四周用‘殘骸’來形容，再合適不過的房間。

“你來做什么?！甭劼?，鹿晗抖了抖，差點把手里的餐盤傾倒。

黑暗中吳世勛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沿，冷眼瞧著他。

鹿晗不咸不淡的笑，“來伺候你。”

“不需要。”

即使吳世勛這么說著，鹿晗依然堅持將晚餐放在了他床頭柜上，邊說著，“我也不想管你需不需要，但是，你要是餓病了，這全家上下都得忙起來?！?/p>

余光瞥見吳世勛不聞所動，試探著說，“再說，你要是病了，你俊綿哥也會著急啊?！?/p>

“不要提到他！”吳世勛像一只刺猬，豎起了全身的刺。

鹿晗一臉預(yù)料之中，“果然，昨晚上還樂的像傻子，今天就鬧僵了？”

吳世勛干脆將頭埋在雙膝上，不看他。

鹿晗低下頭輕嘆氣，緩緩走到他身旁，挨著吳世勛坐下。

“我們世勛啊……也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呢?！彼p輕撫著吳世勛柔軟的頭發(fā)，說著，“可為什么，總要用一種不懂得考慮別人的、別扭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呢？”

他看見吳世勛像沒有安全感的孩子，抱緊了自己的。

鹿晗無奈的說著，“其實今天，你爹也提起了，要你留洋去的事情?！?/p>

“世勛，如果你想忘記一個人，最好就是離他遠遠的，不要看也不要聽關(guān)于他的任何事?！?/p>

半響，鹿晗以為不會等到他的回答，卻聽見了吳世勛悶悶的聲音。

“鹿哥……”他嗓子啞的不行，輕輕顫著雙肩，“我真的很喜歡他……很喜歡他……”

鹿晗一愣，便把吳世勛的身子攬住，輕輕拍著他的背，“鹿哥知道，知道?！?/p>

低頭看了看他，鹿晗輕笑了一聲，“吳世勛，你沒吃飯還有力氣哭??？”

雪不知何時停，也不知何時落滿了窗沿。

隔日，金俊綿到達租界口的大橋時，已經(jīng)是深夜。

清晨接到鹿晗的致電，有要緊事需要和他商量，并約在了這里見面。

他從車上下來，撐起傘，沿著緩步往橋下走。

長長的路燈下，江面上的薄冰返出回光。雪像連綿不斷的幃幕，蓋滿了遠方的屋頂、路，壓斷了樹枝，隱沒了種種物體的外表。

金俊綿頓住腳步，因為看見了橋尾一間鐘表店門前，站著的吳世勛。

他想想，還是上前。畢竟，吳世勛兩手空空，沒有帶傘。

第一句話，“鹿晗呢？”

吳世勛捏了捏掌心，溫順的應(yīng)道，“他沒有來，是我拜托他找你的。”

第二句話，“這樣啊?！?/p>

接著，不知目的地在何處的金俊綿為他撐著傘，隨著吳世勛的腳步向前走著，一路無言。

港口前的江風不大，吳世勛戴著皮手套，彎下腰拍掉矮墩上的積雪。拉著收了傘的金俊綿坐下，而他自己則坐在了鐵鏈上，腳踩著地，前后蕩了蕩。

沉默了片刻，吳世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對不起……俊綿哥?！?/p>

金俊綿有些驚訝，只能轉(zhuǎn)頭，茫然的看著‘從來不會主動道歉’的他。

“我用了很多錯的方法，想要引起你的注意，但是卻沒有想過你的感受?！眳鞘绖椎拖骂^，苦笑著，“這樣的我，也沒能跟你說聲對不起?！?/p>

許久，吳世勛等到自己抬起頭去，想找尋金俊綿眼中的答應(yīng)，卻看見他好像一直在等自己發(fā)現(xiàn)，他眼里的無奈，和溫柔，“那我也只能是原諒你了?！?/p>

看著吳世勛得意忘形的笑了一聲，又立即板起來臉。金俊綿覺得好像搬開了心中一塊大石，一點點微光透了進來。

“這是什么？”吳世勛好奇的指了指金俊綿外衣上的胸針。

金俊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哦，昨天和徐家小姐逛燈市時，她送的?！?/p>

不得不說，吳世勛這根柴火，一點就燃。

他一聽這話，好像跟誰賭氣似的，嚷著，“我會去留洋，再也不回來了！”

金俊綿一愣，來不及反應(yīng)。

“我會變得成熟又有魅力。”吳世勛看著他，不甘的說著，“我會和很多人交往，她們一定端莊又大方?！?/p>

即便如此，你還是低頭不語嗎？

吳世勛著急的說著，“我會和別人成婚、生孩子！”

金俊綿心里發(fā)澀，口中卻勉強自己說著，“這樣……也挺好的?！?/p>

等到了他的回應(yīng)，吳世勛抿了抿嘴，吸了太多了冷風，喉嚨都開始干疼起來。

吳世勛看著他，說，“我會忘記你。”

他落寞的語氣，使金俊綿側(cè)過頭去，吳世勛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撞進了眼眶里。

頭一次，金俊綿如此想要避開吳世勛的眼神。

“世勛，你從小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吳世勛聽著聽著，就皺起了眉頭。

“所以對于我，說不定，只是因為得不到，才如此。”金俊綿說出了，一直在他心里的疙瘩。

而吳世勛卻松開了剛才還緊緊攥著的手，金俊綿話才說完，他就迫不及待的站起身子，頭也不回的踩著嘎吱嘎吱的雪，快步走開。

看著吳世勛生氣離去的背影，金俊綿條件反射的也站了起來，可也沒能邁出去一步。

“金俊綿！”

他眼里的吳世勛，在不遠處突然轉(zhuǎn)身對著自己喊著。

“沒錯，我是因為得不到才越想要……”吳世勛的聲音如冰涼的雪花，飄進耳朵里，“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得到之后，不會拼了命的對你好！”

在耳朵里化開了的雪水，滑進了心里，差一點就要從眼睛里流出來。

因為吳世勛這會兒，正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所以，你能不能……求我留下來。”

真是被你打敗了。金俊綿閉上眼睛，無奈的搖了搖頭。

吳世勛一瞬間快要不能呼吸，幸好，沒有被風雪擋去他的話語、他的樣貌、眼里的光。

“不要變得成熟，不要和別人成婚生子，不要忘記我，不要走?！苯鹂【d忍不住，笑了，“……求你了。”

吳世勛想也不想就從那頭飛快的跑來，緊緊的抱住他。這么一撞，把金俊綿眼里的水震了下來。

他將臉靠在金俊綿肩頭，啞著嗓子的喊著，“我都答應(yīng)你！我全都答應(yīng)你！”

金俊綿知道，吳世勛一定在哭的，不然就他一個人流眼淚，那多沒面子。

“嗯……”金俊綿仰著頭，吸了吸堵塞的鼻子，“我相信你?！?/p>

棉絮一般的雪好像寄托著思念，朝愛人的肩頭蔓延而去。

我曾以為，我想要的很簡單，不過就是和你在一起，只和你在一起。

可是這份感情，太過貪婪。

活該我們，最終連一句再見，都來不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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