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初,邁入南北對峙的后潮,在無數有志青年過了身懷壯志南下赴廣州的風潮,北平又開始不平靜了。
江北都統(tǒng)王弗倫突然來京,明著是與吳家結親,暗著是為軍閥拿到反帝組織的名單。
正月十六日丑時,白亮的車燈掃過吳公館門前的積雪。吳宏炎放下手里的煙抖,燃著的煙草灰,在寂靜到讓人覺得有些心寒的書房里,裊裊而起。
連下人都熟睡的夜里,抿著的嘴角上揚著,吳世勛進屋后一圈圈繞下脖子上的圍巾,冷不丁的抬頭看見了樓上靜靜盯著他看的吳宏炎。
那張不帶任何表情的臉,他一手捏著煙斗,一手環(huán)在胸前。吳世勛打了個寒顫,山雨欲來風滿樓。
吳宏炎的書房比他的房間稍小一些,只是一排排的書架上,塞了滿滿當當的書籍,顯得十分壯觀。
他走到桌前轉動了油燈下的齒輪,指尖可以看見蒼老的痕跡。整個屋里亮起了一點昏黃的燈光。
吳宏炎背對著他問道,“你今晚去哪了?!?/p>
吳世勛捏了捏開始冒冷汗的掌心,說,“我替鹿哥去掃墓了?!?/p>
啪——
吳宏炎很快的回身,一巴掌打在吳世勛臉上,清脆的一聲響。
他厲聲喝道,“說!去哪了!”
吳世勛舔了舔嘴角滲出的血腥味,除此之外,不再說話。
“說不出來你這一個月就不必出門了,自己反省反省吧。”他走過吳世勛身邊,頓住了腳步,“也別想著給誰帶信?!?/p>
吳宏炎側過一些頭,接著說道,“我會和金信三好好談談,問問他是怎么教出了這樣的好兒子?!?/p>
“這件事俊綿哥沒有任何錯!”一提及有關于金俊綿的事,吳世勛的小心思就暴露無遺。
“吳世勛!”
吳宏炎轉身將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來指著吳世勛。
“平日你如何興風作浪,你都是我吳宏炎的兒子,沒有人能動你。”他用力的瞪著吳世勛,眼皮一跳,靠近吳世勛面前,一字一句的說著,“但是不代表你可以在我面前放肆。”
吳世勛被強大的壓迫感像逼到了死角,四周凈是帶刺的藤條,難以動彈。
吳宏炎冷哼了一聲,揮袖轉身,在書房門前留下一句,“沒有我,看看你是什么。”
沒有了鞭炮聲的夜里,仿佛室溫也跟著驟降,凍得吳世勛感覺發(fā)慌。
正月十六日申時,夕陽困在山巖上,開始涌來融雪節(jié)氣的味道。金家的車駛進吳公館大門,就有人向里通報了。
吳宏炎坐在大廳里的沙發(fā)里,兩手交疊放在拐杖上,直至仆人給金信三開門,他才站了起來。
一整夜靠在門后的吳世勛聽見樓下的動靜,即刻跳了起來,猛烈的搖晃著門把手,卻奈何怎樣也打不開。
還未開口,就被金信三一個手勢擋住了。
“是我對不住你?!苯鹦湃荛_吳宏炎的目光,搖了搖頭,扯過金俊綿的胳膊到跟前,“我今天是帶我這個不孝子懺悔來了?!?/p>
對著吳宏炎說完,又立即向金俊綿喝了一聲,“跪下!”
金俊綿深深閉上眼睛,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此刻,所有在大廳的仆人都被婁叔趕走了,在安靜的空氣里,金俊綿好像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他并不是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
“放我出去!”吳世勛聽到金信三叫金俊綿跪下,就像發(fā)了瘋一樣的敲打著房門。
金俊綿仿佛覺得,昨日種種就像一場夢境,為了這個夢,所付出的代價,他就必須承受。
“不關俊綿哥的事!”吳世勛的手指關節(jié)已經開始擦出了血絲,哀求地喊著,“爹!求你了!”
只可惜太短了,還不夠他數清那小孩兒的睫毛,就醒了。
吳世勛抓起床頭的臺燈,砸向了門……
樓上的聲響,在寂靜的大廳里回響著??啥紱]有人提及,更不敢提。
吳宏炎仰頭長嘆,不多時,他望著天花板上華麗但沉重到一擊,就土崩瓦解的吊燈,說著,“都是冤孽,罷了罷了,就當這事兒從未發(fā)生過。”
他低頭對金俊綿說,“從今以后,莫要再提!”
金信三隨即對金俊綿說道,“還不快謝謝你吳伯!”
金俊綿仍是一言不發(fā),但對吳宏炎磕了個頭,額頭輕輕貼上冰涼的地面。
也在起身的時候,聽著他對自己說,“俊綿,你和世勛,也不要再見面了。”
“正好,我也打算讓世勛出國留學。”吳宏炎深深的看了一眼金俊綿。
房里是滿地的雜亂,不堪入目,就連床上的紗簾都被吳世勛扯了下來。他很努力的想要聽見樓下的動靜,可至始至終,他沒能聽見金俊綿說任何一句話。
一片水漬上,是星星落落的,碎了的花瓶,吳世勛拾起馬蹄蓮,輕柔的像拾起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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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他一回到金宅就閉門不出,連下人端進去的晚餐,都原封不動的端了出來。
金信三推開他的房門,一直坐在那的金俊綿不由得站起來,望著金信三,不知從何開口。
原以為會是一頓家法伺候的阿福,守在少爺房門外,苦惱是走是留,卻遲遲聽不見屋里的動靜。
金信三看著自己兒子,突然就笑出了聲,“我就納悶了,那吳家小子有什么好的?”
“按理說,你若是今天和吳家大兒子糾纏不清,我倒還能理解幾分?!苯鹦湃荒槻坏闷淅淼目粗?/p>
金俊綿有些發(fā)愣的看著他父親,料想不到金信三會如此說著。
煤油燈芯燃的只剩下油面上的一丁點,金俊綿為他和自己倒了一杯茶。
在金俊綿倒茶時,金信三搓著手,回憶道,“你爹年輕的時候,為了追隔壁鄰居家的姑娘,還差點賠了一條命進去。”
金俊綿放下茶壺,一臉不信的上下打量著他。
他伸手一拍金俊綿的腦袋,“你這是什么眼神,你可別小看我年少不羈的歲月?!?/p>
“在你母親去世之后,我也就納了葛萍一人。”他說著,眼眶里像有什么流動了一下,滿懷著一種金俊綿無法形容的情愫。
他說,“你也知道的,她長得真真極似你母親?!?/p>
一個人眼里最動情的時刻,大概就是在思念時。姻緣自由它的因果,猜不透,就無需再執(zhí)著,該來的會來,終也會離去。
在許久未聞話語聲后,金信三嘆了口氣,從大衣內側夾層里,抽出一本冊子,邊說著,“你的婚事我已退了?!?/p>
金俊綿看著他交到自己手中的一本賬目冊,一愣,“您這是……”
金信三看著他的眼睛,稍稍用勁按住他的手背,說道,“帶著這個,暫去江南避一陣子。”
他知道事已成定局,再說什么都是無益。只得,對金信三點了點頭。
金信三撐著椅子的扶手站起了身子,攏了攏大衣套。
“去江南的這段時間里,也好好想想……”他本要轉身,卻又回頭拍了拍金俊綿肩膀,“好好想想。”
金俊綿帶著不安的心緒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冊子,再抬頭時,卻只剩說不清的酸澀感,他方才落在自己肩上的掌心尤為沉重,沉到他不忍看金信三的背影。
因為平日里,也沒有此刻瞞珊。
正月十七日,屋檐瓦上的雪已經化成了雪水,緩緩地,從檐下低落。
阿福為金俊綿整理行李時,看見了一支長盒子,拿到正在收拾書籍的金俊綿眼前,“少爺,這個帶嗎?”
金俊綿接過盒子,打開之后映入眼簾的,是一支丑的不堪入目的泥人??山鹂【d,依然把它珍惜的收著,以及盒子里那張寫著‘贈俊綿哥’的紙條。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并不是此刻能和你牽著手走過,而是能珍惜你為我在途中摘的花。
吳公館內亂成一片,彌漫著一種緊迫的氛圍。鹿晗昨夜與三姨太外出至今未歸,清早寄回的禮盒里,有三姨太的一截手指。吳亦凡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人指,二話沒說就奪門而出。
而吳宏炎則一天都在書房內,并未有任何反應。
劉姨敲了敲吳世勛的房門,“小少爺,劉姨給你送飯來了?!?/p>
她拿出鑰匙,打開了門,進屋之后只聽,嗙——
飯菜混著湯湯水水灑了一地,瓷碗瓷勺都打破了。從開著的窗口進來的風,呼嘯的吹著窗簾,綁在椅子上的被單延到窗外……
劉姨愣了半響才跑到窗口,焦急向下望去,黑漆漆的屋外,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偶爾有犬吠。
在吳世勛雜亂的房內,唯獨那幾只馬蹄蓮干凈雪白,躺在床頭柜上。
耳聞有人推開了屋門,背對著屋門的金俊綿自以為是阿福送來了衣物,他說著,“跟葛姨說,已經夠了,不用再給我送來了?!?/p>
回應他的,有冷嗖嗖的寒風,還有那人身上獨特的清香,呼吸聲。
金俊綿慢慢直起腰背,轉過身去看來人,他臉頰被凍得有些發(fā)紅,膚色顯得越發(fā)蒼白,只穿著單薄的衣裳。
“世勛?!苯鹂【d不自覺喊了一聲,立刻清醒過來,大步上前把屋門關好。
轉過頭驚訝的看著他,“你怎么出來的……”
“你要去哪里!”吳世勛指著地上的行李箱,憤怒的瞪著他,眼眶被凍得發(fā)紅,質問道,“你又要走了?”
金俊綿偏過頭,避開他的眼神,“是啊,我必須離開一段時間了?!?/p>
“也不打算跟我說一聲,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吳世勛按著自己的胸口,對他吼著。
“你小點聲!”金俊綿緊張的說著,又裝作無所謂的走到桌旁,拿起一封信,對著吳世勛,“喏,正打算給你寄信呢?!?/p>
下一秒吳世勛搶過他手里的信封,隨手一撕,扔在了腳步,“我不需要信!”
周圍似乎一瞬間靜了下來,聽見暖爐里木柴滋滋的燒著,檐下的雪水滴答滴答,從回廊里穿過的風聲。在兩人沉默間,金俊綿看著他,卻也沒說一句話。
終是吳世勛,先服軟。
但他也不敢去抱住金俊綿,只能捏了捏自己的掌心,哀求道,“能不能……別再不聲不響的丟下我一個人?”
該怎么辦呢,該拿這個人怎么辦呢?金俊綿思來想去,也找不到一個好的答案。
“世勛啊。”金俊綿深深吸了口氣,說道,“也許我們真的不應該……這樣錯下去了。”
“遲早,也會分離的?!彼桓以倏创丝虆鞘绖椎难劬Γ黹g哽咽到磨人,只能喃喃,“遲早……”
吳世勛抿了抿嘴,堅定的對他說著,“我不害怕會失去你?!?/p>
金俊綿怔了怔,抬起頭來,望著吳世勛。
“我只是怕在失去之前,你不給我機會,讓我把你有多緊,抓多緊。”吳世勛臉上依然張揚著那種倔強的勁,生生把淚水困在眼里。
他柔聲問金俊綿,“你知道嗎?”
“你這小孩!”金俊綿打開那雙為自己擦去淚水的手,沖著吳世勛吼道,“怎么老是讓人哭的不明不白!”
也許,我只有少年時代,才有一身讓你戀慕的傲氣。
可歲月再長,你永遠是我生命中的陽春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