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江蘇省蘇州市境內(nèi)。
日出時分的風景,藍青的天空,橙黃漫過山頭,那藍青與黃融在一起,讓房舍和遠山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而這一切都隔著車窗的玻璃,在朦朧中掠過。
吳世勛緊攥著的拳頭,導致他的指關節(jié)開始發(fā)白。
視野逐漸逼近穿著軍服的日本兵們,實槍荷彈,為數(shù)不多,構不成一個小分隊。但是黑亮的槍管上,那銀白色的長刀,讓日出的朝氣陡然暗了下去,空氣中的寒意瞬間都涌了過來。
金俊綿隔著有十來分鐘,才坐上吳世勛口中的運輸車,整顆心緊張著快要蹦出胸口。
果不其然,他們等的就是吳世勛這輛車,全員戒備打著手勢的摸樣,讓老王握著方向盤的手都有些顫了。
反而吳世勛鎮(zhèn)靜的向前傾著身子,對著老王耳邊,定定說道,“往左!”
下意識的聽從了吳世勛指揮,不理會日本兵的攔阻,打著方向盤筆直的朝著小丘上的密林撞去!轟的一聲悶響,車頭撞在粗壯的樹干上,車蓋損壞的歪七扭八。
吳世勛反應極快的打開車門跑了出去,日軍在車子散出的煙霧里嘰里呱啦的說了一通才想起追上去,也顧不上去攔截后面的車輛,許多過路的百姓都趁此時過境。
密林的盡頭一片磚瓦的圍墻,吳世勛借著一塊大石的助力,攀了上去,翻身躍進墻里。落地時撞翻了墻內(nèi)的一盆金桔小樹。
他似乎來到了一座宅院里,但是荒蕪一人。聽到了外面日本兵的動靜,他警覺的跑出偏院,卻在一座兩層三進的樓房門口停下了腳步……
一眼望進那正對著門的案臺上放著一鼎燒完的香,案下躺著的尸體手臂下,還護著一個女娃娃,正躲在那怯生生的看著吳世勛發(fā)抖。
聞見日軍逼近了!
吳世勛急忙轉身,卻又站住了腳步,閉上眼睛一咬牙,猛地回身跑進了樓房里,從尸體下抱出那被嚇壞的女娃娃,將她藏在了一口大箱子里。
他手指間都是沾染上的鮮血,放到嘴邊,對女娃娃溫柔的說,“噓,千萬別說話,等哥哥叫你出來!”
說完,他將箱子蓋上,還沒有來得及跑出樓房,就被沖上來的日本軍堵到了門口。
精疲力盡的吳世勛,將雙手舉到了頭上,可一個眼尖的日本兵發(fā)現(xiàn)了,邁著步子正要朝藏著女娃娃的箱子走去。
吳世勛抿了抿嘴,就在他要靠近箱子時,撲了上去,抓住了日本兵手里的槍桿……
與此同時,金俊綿坐上的那輛運輸車開到原本由日本兵把守的地方,卻意外的只剩一輛在不遠處冒著灰煙的轎車。
金俊綿慌張的躍下了車,沒有發(fā)現(xiàn)緊跟著來的一輛黑色的車子里下來的人。金俊綿看見了老王有些失神的才從車里踉蹌著出來,還沒等他跑上去追問吳世勛的下落,就被身后一股強大的拉力從胳膊扯住。
金俊綿驚得回頭,看著來人,才想起掙扎,“你放開我!世勛他……”
他話未說完,就被突然襲擊在他頸后的手,擊昏了過去。吳亦凡托住他下落的身體,架到了車里,關上了車門而自己在車外,對司機說了句,“送進去!”
載著金俊綿的車駛進了境內(nèi),而吳亦凡則飛快的朝著出事的轎車那兒跑去,扶住老王,緊張的問道,“吳世勛呢!”
老王一邊咳嗽著,一邊指著吳世勛跑遠的方向。
吳亦凡沖過了密林,看見了磚瓦的墻,在外面徘徊了幾步,找見高石,翻越而進。
安靜的宅院里有檀香的氣味,但更多是吳亦凡的心跳聲,越來越濃的腥味,多么希望這是他的錯覺,或是神經(jīng)敏感。
可繞進大宅中的小宅,看見那座樓房敞著的門,吳亦凡覺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難了,腳也凍得沒什么知覺了,始終跨不進這扇門,只能站在門外。
細微的動靜從旁邊的箱子里響起,吳亦凡往那躺著一具日本兵尸體的地方看去,一雙稚嫩的眼眸正窺探著他。
可此時的吳亦凡,已經(jīng)沒有任何分心的理由去照顧其他人。
吳亦凡只能看見,那插在他腹中的,槍口上的長刀,就這么生生把吳世勛,定在了梁柱上。就好像他一直這般懶散的站在那里,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鮮血應是噴涌過了,不然不會弄臟吳世勛的衣裳,每一件都是量身定制好的,按照他的驕傲、倔強、孩子氣。
現(xiàn)在全是整片整片的污血,奪走了他的弟弟,唯一的弟弟。
我尚未見你兒孫滿堂,即使是要和金俊綿私走,我也盼你歲月無驚。
可留給我的最后一面,豈能是這樣,豈能!
吳亦凡拔出他腹間的長刀,血濺到他的袖口,吳世勛冰涼的身體就這么靠在他身上。吳亦凡顫抖著抱起了他,很輕的人。
輕到就像將要融去的雪,可來年雪依然會來,只是南方不會的,于是,吳亦凡將他埋在了這附近鎮(zhèn)里的一棵樹下。
“我就不將你帶回去了,世勛。”吳亦凡說著,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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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同里鎮(zhèn)。
夜燈起,游船緩緩前行,兩岸的商鋪前和酒樓,一座座似乎漂浮在河邊。
橫跨在河上的橋孔里,都亮起了暈黃的燈光,淡淡的,沒有繽紛的異彩。停在岸邊的烏篷船上也只有暗黃的普燈,恍如隔世就在那懸掛著的馬燈。
金俊綿站了起來,連包子鋪的老板已經(jīng)打烊回家去了,水巷里幽靜的只剩那人的目光,和遠處的飄起的紙燈。
他問了所有在同里鎮(zhèn)見過的、交談過的人,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吳世勛這個人,得到的答案,似乎他也早已知道。
“你到底……是人是鬼啊?”金俊綿本想質(zhì)問一番,卻發(fā)現(xiàn)喉間全是哽咽,聲音都有些顫。
他將手從褲袋里拿出來,站在那,悲戚的看著金俊綿。
“我不輪回,因為沒有自信,下輩子還能記得你?!眳鞘绖椎谋砬閺臒o奈轉到了責備,接著道,“也不記得我等了多久,等到我每天都在罵你,罵到我哭都哭不出來。”
金俊綿只覺呼吸浸泡在同里鎮(zhèn)的霧中,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其實我已經(jīng)不懂自己到底在等什么,不如直接去投胎算了?!眳鞘绖纵p輕嘆了一口氣,“可是再見到你那時,我覺得……”
他看著金俊綿,笑道,“什么都值得了?!?/p>
“能再見你一面,等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都沒有關系?!?/p>
金俊綿張著嘴,眼眶里再也兜不住滿滿的心酸,就這么止也止不住的流。
吳世勛將手插在褲兜里,揚著下巴,“你看,我就是這么小孩子氣,我就是要你想起這些事情?!?/p>
“所以……”吳世勛一邊向后退步,一邊說著,“為了報復我讓你這么難過,你要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去愛別人?!?/p>
金俊綿終于忍受不了,不依不饒的追上去,哽咽著哀求道,“讓我,最后抱你一次……可不可以……”
“不行!”卻被他一臉正色的回絕。
“我已經(jīng)是一堆白骨了,你要抱我的話……”他頓了頓,深深吸了口氣,笑道,“吳世勛會吃醋的?!?/p>
金俊綿不由得彎下腰,不再看他,喊著,“你別后退,求你了!”
“噓,別說話,把剩下這最后的時間留給我?!?/p>
吳世勛站住了腳步,等金俊綿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自己,他才溫柔的對著金俊綿笑。
他喚,“俊綿啊,我好像從沒這么叫過你。”
金俊綿覺得自己就不該來這里,見了一個何其固執(zhí)的人,為了未能做的事,未能說完的話,都能從墓里跑出來。
只因為那人性急,不愿等來世,可笑也忘了要說什么,該做什么。
讓自己如此心疼的人,哪怕等過了百年,卻也只給他寥寥數(shù)語的時間。
這樣不公平。
他撒嬌道,“俊綿啊,我愛你?!?/p>
仿佛還在耳邊的聲音,卻已不見那人,就像消散在了柔柔的月光下。
金俊綿坐在冰涼的青石板路上,失聲痛哭。
他們說每次與愛人分離,都要承受傷口縫合時的痛苦。
可你是我心尖上的人,要怎么去在心口上縫針,才不會死掉呢?
所以,俊綿,希望你能痊愈。
次日清晨,風聲漸漸停駐,那棵木棉樹靜謐的立于眼前。落在地上的木棉花,似乎濡染著生命的嫣紅。
他拿出相機,對著這棵樹按下了快門,時間在這一瞬間定格。輪回有時候就像一臺戲曲,很多的曲調(diào)是重合的,奏斷了的緣,還能再續(xù)。
只是不知為何,那張寄到韓國的照片,不見了蹤影。或者,從未寄來過。
岸邊的垂柳,在涼風習習中搖擺,不遠處的隊伍,是十幾個學生背著畫板像是來寫生的樣子。
“吳世勛!”
他聽見這名字一驚,匆忙回頭看去。橋洞上的人倚著低矮的石柱,河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緩緩地蕩漾開去。
那人看著不遠處的金俊綿,應著點名的老師——
“這里?!?/p>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