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去西風(fēng)無落葉,長枝獨自枉橫斜。
“洛陽,春盡了?!?/p>
我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而后舒緩了些,方才出聲反駁。
“是秋盡了?!?/p>
每年這個時候,鳴鳳總要來這么一句,如果我不理他,他就會一直這么重復(fù)念叨下去,像日出日落一般,不肯停歇。
“對對對,是秋盡了。難怪我覺得冷颼颼的?!?/p>
我不再開口,按照往年慣例,接下去的對話已經(jīng)沒有靈魂了,并很快會消停下來。
默持續(xù)了好幾天,正當(dāng)我以為可以如此度過整個冬天時,他來了。
“洛陽,你看,是不是他,是不是?”
鳴鳳激動得搖起了枝干,沒有了葉子的枝干看起來那么突兀,可笑。我只安靜得立在那里,我有一種預(yù)感,他過來了,離我很近。一襲暗紅色廣袖長衫襯得他更加挺拔,甚至妖艷。
“王爺……”
他身邊的人上前一步剛想說什么,見他擺擺手便又不得不退了下去。他的目光正灼灼得落在我身上,我感覺到我的熱血開始沸騰。
良久,他又轉(zhuǎn)身看了看鳴鳳,鳴鳳一直以來對他都沒有好感,因而故意抖了抖樹干表示不滿。
“就它吧?!?/p>
這話是沖著我說的,正當(dāng)我為鳴鳳擔(dān)心的時候。
“不行。不可以?!?/p>
鳴鳳胡亂的搖晃著,試圖用樹干牽扯住我的樹干,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抗議。然而只引得他一聲贊嘆。
“沒想到我的林子里,竟然有如此有靈性之物??磥砹裟悖橇魧α??!?/p>
“屁話。我不準(zhǔn)你動洛陽?!?/p>
然而鳴鳳的話,他聽不見。他一聲令下,我被連根帶起,粗壯的身體在他權(quán)勢威壓面前,不值一提。
他的確是個高雅的人,并不如其他糜爛的富家子弟一般,將我鋸了來生火。三年前長安忽然起了一個傳說:鳳非梧桐不棲,只要家中滿是梧桐木所制之物,終將會有鳳凰垂落九天而來。即便這很荒謬,但絕大多數(shù)富貴人家紈绔子弟為了出顯風(fēng)頭,爭先恐后的采辦梧桐。一時之間,長安城外百里之內(nèi),再無梧桐。所幸,我跟鳴鳳還有另外幾株生長在這位洛王的狩獵場內(nèi),只因他向來只沉迷書畫,我們才得以逃過一劫。
當(dāng)然,這些事還是從守林人那里聽來的,他總感嘆我們命好,生長在這皇家林園里,可以免受無妄之災(zāi)??伤蟾艔膩聿辉氲剑绻麩o妄之災(zāi)能讓我時刻出現(xiàn)在他面前,我也是愿意受的。
我再有意識的時候,身邊已經(jīng)沒有鳴鳳了,尖銳的刻刀一刀一刀的在我身上斫個不停。我忍住顫抖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到處都是如我一般的梧桐木,然而卻沒有一個比得上鳴鳳,是那樣挺拔俊美。我跟它們打了一聲招呼,企圖問問目前的處境,但是沒有任何回響:它們都死了。我以為我也死了,可為什么我又不一樣。
“木師傅,王爺差人來問,琴好了沒有?”
“哼,說了明天午時三刻交琴,就午時三刻。怎么,還怕我老頭子說話不算話?!?/p>
來人被這個轉(zhuǎn)眼就變臉的老頭子打發(fā)走了??此莾窗桶偷臉幼?,我竟然覺得有些可愛,如果他的刀不是一下一下打在我身上的話。
“真是可惜啊,這么好的梧桐木,該有上千年的歷史了吧。不過也是萬幸,讓我這個糟老頭子做成琴也比被那些人拿去糟蹋的好啊?!?/p>
他自言自語著。我想如果他能聽到我說話該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可惜不能。這么多年,除了鳴鳳,誰也沒有跟我說過話。想起鳴鳳,心里有些難過,雖然他總騙我,人家都不愿意理我只有他心地好才搭理我,雖然他總是絮絮叨叨的。
第二天午時三刻,那個老頭子應(yīng)該沒有食言吧。因為我看見之前來過的那個人滿臉諂笑著將我裝進(jìn)了一個金碧輝煌的盒子,然后留給我的只有一片黑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比寒冷冬夜更黑的黑暗。
“東珠,你喜歡嗎?”
光亮有些刺眼,但是眼前的女子更刺眼,她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比我這么多年來見過的所有女子都要好看,尤其是她身上的香味,淡淡的,讓我覺得很舒服。
“喜歡。王爺,這琴是送給我的嗎?”
自始自終,她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我,眼神中透露出的純粹,讓我對她很難生起敵意。
“喜歡就好。本王答應(yīng)過你,要在大婚之前送你一件稱心如意的聘禮,如今可算是辦成了。”
這一刻,我的腦海里除了“大婚”就是“聘禮”,空白的陰影部分像被利刃所割,道道分明。
“不如你坐下彈一曲《鳳求凰》給本王聽聽?”
再后面他們還說了些什么,我沒有聽到,我只看到他坐在了我面前,纖長且指節(jié)分明的手落在琴弦上,那瞬間像回到了十年前的冬天,他狩獵被時不小心被狼群誤傷,靠在我身上休息一般,很溫暖。
“木家制琴的工藝果然了得,聲音清脆圓潤,而又不失渾洪。東珠,你來試試。”
他溫潤的笑著,攬過一邊癡迷的女子,女子落座,眼看著手就要伸到我身上,我本能的想躲,卻忘了自己根本動彈不了分毫。
琴聲響起,亦是方才那曲。
我開始討厭這個女子,像之前的喜歡不存在過一般的討厭,如果不是她,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我還是可以在冬天的狩獵場上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他。所以,我仍舊掙扎,不停得掙扎,到最后用盡全力,才感覺到自己動了一下。
“嘶……”
抽氣聲夾雜著斷裂聲在耳邊響起,還有心疼的驚呼。我看見那個女子的手流血了,如果我沒有猜錯,是琴弦,我的掙扎導(dǎo)致了琴弦的斷裂,她成為了我憤怒而又不甘的受害者。
“來人吶,快去請大夫?!?/p>
很久都沒有人理我,我被遺忘在了這座亭子里,與我為伴的是那個精致的盒子,我看著它,不知道它是不是看著我。
傍晚的時候來了一個人,那個帶我到這兒的人。這一回他沒有將我裝回盒子里,而是隨意的拎在了手上,丟在了那個老頭子面前。不知道老頭子是因為他拂袖離去,還是因為他將我丟在他面前覺得受到侮辱,顯得怒氣沖沖,比之前所見更為嚇人。
“不可能,我制的琴,從來沒有出過問題。”
一聲咆哮之后,他蔫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你們到底做了什么?為什么龍池到鳳沼都裂了?”
然而卻沒有人回答他。
他閉關(guān)了很久,企圖研究出我身上裂痕的原因,但終無所獲。
三個月之后,他出關(guān)了。出關(guān)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我掛在了斫琴室最顯眼的地方,以此來警示自己,至于警示什么,沒有人知道。
而我,竟然又見到了鳴鳳,他正躺在我曾經(jīng)躺過的地方,但是對我的叫喚置之不理。我知道,我沒有認(rèn)錯,我也知道,他死了。我聽老頭子說,他要再做一把舉世無雙的琴,送給未來的王妃賠罪。
三天以后,長安大喜,鳴鳳被老頭子端著送走了。他走得時候我看見了鳳凰的影子,就停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