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而生之

帝君答應過我，三千年期滿，便放我來人間百年，但我萬萬沒想到，在冥間我是度朔，到了人間，我依然是度朔。

“相公，院子里的桃花開得真美啊。”

那個女子一臉癡迷的望著我，像極了她在窗前照鏡自憐的樣子。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撿去了落在她鬢發(fā)上的花瓣。

“相公，你幫我畫個畫像吧，要人比桃花艷?！?/p>

女子回身搖著男人的胳膊，姿態(tài)動蕩，委實沾染了三分春色，七分紅塵。

“好?！?/p>

我見著男人在窗口鋪開了畫紙，筆尖輕點，所到之處無不勾勒出絕妙身姿。少許，畫中人竟與那女子神似。他，還是那個他，依然妙筆生花。

“不對不對，你這兒沒有桃花?！?/p>

話音落處，淡淡幾筆墨痕鋪散開來。

“這不是有了？”

男人溫潤，低眉耳語。

女子驚喜不已，頻頻端詳畫紙與我，而后如獲珍寶。

“一張畫罷了?！?/p>

是啊，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張畫罷了。當年，他也是這么說的。

隨后，那張畫就被掛在窗里邊的墻上，我時時能見，包括每天晚上春光旖旎之時。

“度朔，人之愛并沒有那么無私。”

“那神之愛呢？”

那天夜里，帝君忽然降臨，他望著破落的院子瘦弱的我，堪堪說出了與當年我離開時一樣的話，我還記得那時的自己，一臉的高傲，“就算沒有那么無私，我信他定然偏愛我一分?！笨涩F(xiàn)在，一切不言而喻。

“神的愛，也一樣?！?/p>

帝君走了，他本不該來的，他身上的煞氣太重，不利于世人，可他還是來了，大抵是來看我笑話的。不顧天罰。

后來的日子很平靜，平靜到我以為我努力結果子，給他湊夠上京的盤纏就可以，的確，是可以的。

三年又三年，他終于上京了，那個女子淚眼相送的第二天，就找來了人。

她說：“誰家無緣無故落了桃核就長桃樹的？”

她又說：“誰家桃樹一年到頭不打理還枝繁葉茂滿樹果子的？”

她還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根本就是妖冶蠱惑人心之物。以前他在護著你如今他不在了，我定要去了你?！?/p>

她說那些話的時候咬牙切齒，全然不像之前那個溫婉的她，我一度以為她被鬼怪附身，卻絲毫沒有察覺到異常。

雖說天命難為，但百年之期未到，我也不怕帝君強要我歸去。

可那些人的斧子一下一下的劈在我身上，我熬不住疼痛，樹身竟然流下了血淚，卻正好坐實了我乃妖冶之物的傳聞。如此一來，他們之中原本還有些慈悲的人，也變得兇惡了。這一刻我有些怨恨帝君，為什么讓我用法身入世。

火，很大，在大火里，我看見了我的身子一點一點被火舌吞噬，再后來，我只看見灰燼，風一吹，消散無影?？晌疫€在，我不得不暫時委身于那副人比花嬌的畫里，而她，只是拔出了她心頭的刺，卻忘了拔除那根刺所造成的陰影還在。

一年后男人回來了，他先是因為空蕩蕩的院子愣了一會兒，而后見著女子，臉色才有所緩和，甚至開始欣喜。他說了一路上很多的趣事，卻唯獨沒有問及我，那個為他盡心盡力的我。我不能就這么算了，百因必有果，我必須要承擔我的果，他們亦是。

近些日子以來，女子頻頻惡心，請來的大夫說她是有喜了，這是件好事，好到男人對她更體貼了幾分，竟連初次上任都要帶著她。所幸，她沒有忘記那張她的畫，當然，即便她忘了，我也會有辦法的，只不過現(xiàn)在倒省了我不少事。

她住進了衙門，衙門里的人都管她叫夫人。她趁著男人不在的時候對著畫里的她說，“要不是你長得美，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帶上你的，因為你竟然跟桃妖站在一起，可話說回來其實也沒什么關系，畢竟官家有正氣，妖孽是造不了次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得意的怨恨，我從來不知道人心可以長成這樣。但事實上她只是舍不得當年那個自己，她早就在做決定來這里的時候變成了一個賭徒，她拿當年的美跟以后男人遇見的女人的美賭，唯一的賭資就是那副男人親筆畫的畫?？珊薜氖?，她還有自信。

事情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發(fā)展，男人終究只陪在她左右，為此她每日都要看看那幅畫，想要證明些什么。不知道幸還是不幸，她不知道那里也有我，否則她一定會瘋魔的。

十月懷胎，比我結果的時間長。

那日她將臨盆，請來的產婆哆哆嗦嗦老眼昏花，竟抱著生出來的死嬰大喊母女平安。我覺得有些可笑，但更多的我又怕男人失望，萬般無奈之下，我不得已將自己托成了那個嬰孩兒。果然，他喜不自已。

當天夜里，帝君又來了，在他還沒有開口的時候，我率先哭出聲來，我知道他想說什么，可我不想聽。末了，他只嘆了聲氣離去。我在男人的懷里笑了。只是因果嘛。

我跟那女子依舊不對付，但凡她想抱我，我就鉚足了勁兒哭，她哄也不行罵也不行，有些氣急，悔恨自己生了這么個不省心的東西。偏偏在男人那里，我乖巧的很，他空了便來看我，漸漸的，我們的關系變得異常親密，親密得她有時間見了我就跟見了仇人一樣，我總覺得她眼睛里又有了那種看見桃樹的怨恨。但是我不能說，我知道我欠她的，就像她當初欠我的一樣。在這個世上，欠什么都能還，唯獨情債，不行。

女子終于還是狠下了心，她在我吃的糕點里下了砒霜，那年我七歲，還真以為她想明白了，為此我落了個不治而亡。原本男人很生氣，我正等著他給我報仇，新仇舊仇一起報，卻沒想到她留了個后手，她又有身孕了。等了這么多年，終于有可能有后了，男人不可能不心動。他抱著我的身子哭了一會兒，但也就一會兒，時間短得像他小時候抖落了一身桃花一樣。

“來人，小姐不小心誤食了毒鼠的砒霜，已經不治而亡了，你們處理下后事吧?！?/p>

還真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說辭，差一點連我都信了。

像我這種年紀的小孩兒死亡是不能被葬入祖墳的，所以他們?yōu)榱耸∈?，將我丟在了亂葬崗。只要回的時候說安葬了就行了，反正他們又不會去祭拜。

我從妖仙變成了亡魂，無法再托身于畫，只得四處游蕩。

帝君又來了一次，他讓我回去，只要回去，他便能讓我再度化身，我不肯，在我哀求之下，他終于同意再給我十個月期限，百年不得終，再有十個月，也夠了。

我成日里跟在女子身后，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為了不讓自己的陰氣侵蝕到她，我便離得遠遠的。其間，我看見男人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比以往更甚，他確實忘記我了，忘記院子里的桃樹，忘記懷里的孩子。我現(xiàn)在已經沒有憎恨了，只有敵意，漫天的敵意。雖然我還沒有想好，怎么懲罰他們。

那女子終于生了，還是個男孩兒，可惜又是個死胎。我笑了，笑著離開這個紅了眼的男人，還有昏死過去的女子。仿佛我已經了結了一件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心頭的惡氣出得渾身舒爽，我以為天道有公。

回到度朔山的時候，帝君已經在了，站在那里一棵枯了的桃木邊上，四周顯得無際的空曠。

“你回來了？這就是你想要的一世?！?/p>

我還不愿意回他，徑自坐在桃木之下。

回憶里，當年那個男人也是這樣負手而立，只不過他在臨走的時候不知出于什么給我畫了一幅畫，那幅畫至今被存留在這棵枯木之中，成了我神魂的一部分。

帝君的眼神暗了暗，他不顧我所愿，強制將我再度化身于樹，他說這本就與我合二為一，如今仙本歸位并無不可。然而，他只是萬物之一，很多事情他管得，也有很多事情他管不得。

天雷驟下，他挨了九道，原本煞氣凜冽的冥府帝君，眼下神魂單薄，我本能的想要沖出去替他，卻始終被禁錮在那里，動彈不得，甚至連口都開不了。

“度朔，當年我誤你在先，如今我又負你在后，這是我應得的因果。而你，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

隨后他讓我看見了陽間，男人跟那女子正在逗弄那個死嬰。原來，死嬰是活的，這一切都只是個局。我感覺我的生命在極速的流逝，一切在眼前滄海桑田。

“度朔――”

帝君大喊了我一聲，我堪堪回過神來看他，他比我虛弱無力的多，卻依舊穩(wěn)穩(wěn)的站在那里。

“度朔，你我乃天地造化，本不該如此糾葛，我原以為能借此局點悟于你，卻沒想到我亦是執(zhí)迷之人?！?/p>

期間他頓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不在了，堂堂帝君，怎么會不在呢？

我開始淌淚，我是在什么時候知道這一切的呢，我想不起來了。我一直欺騙自己說，是帝君身上有那個男人的影子，卻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帝君為我用他的一魂一魄衍生而來的?；蛟S，從頭到尾，我都清楚，只是不敢承認。

“度朔，如今因果到頭，我大限已至，往后無我，你切不可再貪戀風塵?！?/p>

他化無了，化無得時候消散了滿天雷火，我哭喊不出聲來。我恨我自己，當初他想說的時候不讓他說，如今他沒了我卻連想聽他說的話都說不出來。

過度的壓抑讓我渾身疼痛，終于在沖破了那一個界點，我的枝干開始瘋狂蔓延生長，我想找他，找到他以后哪怕只能遠遠望著也行，我就是想找他，我控制不住了我自己。然而，我卻再也沒有找到過他。

后來，時間又過得久了，我就只聽見路過的風在說：度朔山上的度朔，風華絕代三千里，寂寞歸程無限期。

可那又怎么樣呢，帝君說過，往后無他，我切不可再貪戀風塵。

注：古代傳說東海中的山名。 漢 王充 《論衡·亂龍》：“上古之人，有神荼、郁壘者，昆弟二人，性能執(zhí)鬼，居東海度朔山上，立桃樹下，簡閲百鬼。”

為此我以其桃樹為主，亂文一篇，以道三月盡，桃花零落，無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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