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地中學其實跟青草地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沒有草,沒有馬,沒有牛,只有人行道、停車場和一棟矮胖的磚砌建筑。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也挺好——每天早上都是老樣子。棕色的大門,焦橙色的墻,走廊里的面孔,無驚無喜。人們一旦對你形成某種印象,你就會一直都是那種人。伯納德 · 比洛華的身上總散發(fā)著一股變質(zhì)牛奶的氣味,他的頭發(fā)總是很長,還油膩膩的。老師們也是如此,如果哪天盧洋小姐不再穿深色的天鵝絨連衣裙,也不再總是試圖拽直她那顫抖的卷發(fā),那么全校都會驚慌大喊“世界末日要來了”。正因為如此,在這兒不說話也能輕易蒙混過關(guān)。就這一點而言,人們已經(jīng)覺得我不說話是很正常的事了。
我拉了拉劉海,讓它遮住剛剛畫過的眉毛,然后坐下來,上英語課。我瞥了一眼盧洋小姐的講桌,準備硬著頭皮承受炯炯那一如既往的凝視。
可它卻不在那里。
我掃視了一下教室,想確認是不是盧洋小姐把它挪到別的地方去了,然而到處都沒有它的蹤影。我努力不去胡思亂想,沒準她是把它放進抽屜或是帶回家了。事實上,我真的希望她是這么做的。謝天謝地,可算是解脫了。
我打開筆記本,一張被貼在封面內(nèi)側(cè)的書頁映入眼簾——那是我從別的書上撕下來的,是一張插圖,畫著幾只天鵝,一個個弓起脖頸,揮動雙翅,橙色的鳥喙上長著黑色的突起,圖片上方浮著一行小字:
沉默方能免遭不幸。長舌的鸚鵡被關(guān)在籠中。其他鳥類不會言語,卻能自由翱翔。 ——薩迦班智達
我只知道薩迦班智達是一位古代的佛教學者,其他一無所知。我只是喜歡這句話,也喜歡天鵝。接著我翻到空白頁,寫道:
這還不是最糟的,更糟的可能是……
·被關(guān)進籠子里
·變成(舞會開始前的)灰姑娘
·被困在一個荒島上
我啃著鉛筆,然后畫掉了最后一行。因為我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其實并不介意,荒島上只有我一個人。那里不會有人希望我說話,我可以看一整天書。也就是說,我只要帶著這本十四行詩就夠了,還要具備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仡^我得去圖書館查查怎么生火。按理說,我該記課堂筆記了——這節(jié)課盧洋小姐講的是狄更斯,她熱情很高,甚至在黑板上畫了一張《霧都孤兒》的情節(jié)脈絡(luò)圖——不過我還是更喜歡詩歌,而且我的清單寫得正順手。我繼續(xù)寫道:
·對巧克力過敏
·成為死囚
·變成果蠅
“有人想提問嗎?”盧洋小姐指著那張脈絡(luò)圖問道。
阿蒂 · 皮諾格舉起了手,還是用他一貫的姿勢,就像在擰燈泡似的。
“阿蒂,你說?!?/p>
“您的小跟班不見了?!彼€有一個本事,就是總問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
盧洋小姐擦掉手上的粉筆灰?!拔沂钦f對狄更斯有什么問題。不過,沒錯,炯炯昨天失蹤了。我原本打算在下課時再宣布,不管是誰偷走了炯炯,也不管是誰打碎了我的馬克杯,都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站出來。二十四小時之后,我將會把此事報告給校長?!?/p>
其他學生面面相覷,聳了聳肩。
炯炯失蹤了?我的屁股在椅子上滑了一下。
“我在舊貨店里買下它時,也許是一時興起,”盧洋小姐說道,“可它對我而言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件裝飾品。我希望看到它平安歸來。”
這事不可能追查到我身上。當時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但我并沒有做錯什么。我沒有打碎馬克杯,也沒有偷走炯炯。我不知道它出了什么事。我只知道自己猛地合上書,然后它動了一下,接著我就跑了,再然后……
一陣微風吹得我脖子直癢癢。盧洋小姐總會打開一扇窗,好讓“新鮮空氣”進來。我轉(zhuǎn)過頭,看著那扇窗。窗臺上有一樣東西:是一根羽毛,烏黑發(fā)亮,從某個角度看,又有一點點泛藍。
教室里的電話響了,我嚇了一跳。“是誰?”盧洋小姐對著電話說道,“好的,現(xiàn)在嗎?好的?!彼龗焐想娫?。“漓?你到指導處去一下?!?/p>
指導處?盡管炯炯不在,可我依然能夠感覺到它的目光,像是正在朝我無聲地咯咯叫著。還有全班同學的目光。我收拾起東西,慢吞吞地走出教室。本來我還擔心要去校長辦公室,不過指導處聽起來還要糟糕十倍。是不是畢托太太跟指導老師說了我不愛說話?還是夫戴奧太太去告的狀?盧洋小姐是絕對不會對我做這種事的。我敢說一定是甘維爾先生。但也可能不是老師說的。沒準是西爾維婭,或者是梅爾。不,梅爾做不出這么卑鄙的事情來。
他們有沒有通知我媽媽?他們會讓我干什么?去上公開演講課?去參加社會活動?可這是一所注重自由的學?!辽龠@是一個自由的國度——他們不能想叫我怎么樣就怎么樣。沒有人會把伯納德 · 比洛華叫到指導處去逼著他洗澡。我不去。我要徑直從大門走出去。
可這樣只會更糟。他們會發(fā)現(xiàn)我沒有去指導處,那樣會更引人注意。
他們就會讓我進退兩難。
指導處的門打開著,指導老師斯坦笛什女士正坐在桌子后面講話。我伸長了脖子。她穿著一件高領(lǐng)毛衣,正在談?wù)撚嘘P(guān)政策和集會什么的話題。但我看不見她在和誰說話。
她抬起頭?!袄?,進來吧。”
我走進辦公室,這樣起碼可以把這事給了結(jié)掉。斯坦笛什女士對面坐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兩個都長著紅褐色的頭發(fā),鼻子也一模一樣。我從沒見過他們——在青草地中學還有我沒見過的學生嗎?這怎么可能?
“這是漓?!彼固沟咽才繘_我揮了一下手,接著又朝那個男孩和女孩揮了揮手?!袄欤@是康恩 · 卡尼和菲諾拉 · 卡尼?!?/p>
“我是菲恩,”女孩想我點點頭,“你好。”
男孩也點了點頭,兩只手插在口袋里,脖子上掛著一個雙筒望遠鏡,也許那是什么時髦的配飾吧。
我在等著有人向我解釋為什么要叫我來。
“我正要和他們說起你,”斯坦笛什女士說道,“康恩和菲諾拉是青草地的新生。菲諾拉即將升入七年級——”
“是菲恩?!迸⒅貜土艘淮?。
“——康恩即將上八年級,跟你一樣。他們以前都是在家里上學的,你也是最近才不在家里上課,轉(zhuǎn)到青草地的,我覺得你可以介紹一下自己,給他們一些建議,就他們可能提出的問題做解答?!?/p>
到這里為止,就應(yīng)該是由我來說點什么好讓自己脫身了。可我卻只是呼了一口氣。并沒有人告發(fā)我。
斯坦笛什女士遞給菲恩一本小冊子。“這個給你們兩個看看?!蔽移沉艘谎鄯饷妫骸稄脑诩医逃^渡到公立學?!?。我第一天到這里時,她也給了我一本同樣的小冊子。我認得那張照片:孩子們抱著書本,背靠在置物柜上,正在開懷大笑。現(xiàn)實中可沒有人這樣站著?,F(xiàn)在想都挺滑稽的:午餐廳女服務(wù)員頭上戴著發(fā)網(wǎng);老師們拿著蘋果;白色的粉筆和干干凈凈的黑板;一排排學生整整齊齊地坐在一丁點涂鴉都沒有的課桌旁,急切地舉著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