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脊椎漸漸開始刺痛。我能感覺到那個影子還在百葉窗的后面，可我不想去看。我把耳機塞進耳朵，至少音樂可以阻擋這個屋子里的聲音——那種寂靜與等待的嗡嗡聲?？伤鼌s阻擋不了氣味——那股陳腐與停滯的惡臭。梅爾曾在我們的友誼剛剛開始時問過我一個問題：我為什么從不邀請她到我家里來?！斑@不公平，”她抱怨道，“我們總是待在我家里?！?/p>

可我無法解釋。我無法解釋這其中的差距。她家的走廊上散發(fā)著一股松木的清香，我的家里卻悶著一股霉味。她家的后院有一個露臺，草坪也是修剪過的；而我家的院子卻雜草叢生、滿目廢墟：花房上到處都是裂縫，上面長著些不該長的東西；棚屋已經(jīng)腐爛生銹，里面堆放著以前住在這里的人遺留下來的廢品；籬笆已經(jīng)歪歪斜斜，將那片不知道通往何處的森林倒在外面。于是我對梅爾說，我們還是待在她家比較好。最后她也就不再要求了。

哦，梅爾。

漂亮的梅爾，耐心的梅爾。她總是坐在她家門前的臺階上等我，一邊翻著花繩，一邊等我來。

從我家到她家有四百多米遠，我總是騎著自行車，微笑著，一路靠慣性滑行過來，離開我家的死胡同，離開霉臭，離開媽媽，離開一天的課程……

梅爾！梅爾！

梅爾？

那天梅爾不在門口——那天她沒有在等我……

那天她家門前的柵欄上系著七個顏色各異的氣球，被風吹得互相撞來撞去，大門打開了一道縫……

我輕輕地推門而入，迎面從廚房里飄來低低的歌聲。我踮著腳尖循聲而去，走到廚房門口，往里偷偷看著。廚房里漆黑一片，屋子中央漂浮著幾個燃燒著的橙色的小圓點，點點燭光映照出幾個人的顴骨和鼻孔，還有蠕動著的嘴唇，正在吟唱著什么，我聽不太清詞。尖尖的牙齒閃著光，十幾只眼睛里映射著燭火。

我尖叫了起來。

只聽“咔嗒”一聲，燈亮了，燈光刺得我眨了眨眼。一群孩子也在沖我眨著眼。梅爾正坐在桌子的最前面，頭上戴著一頂圓錐形的紙帽子，身上穿著有泡泡袖的連衣裙。

“噓！”阿西馬克斯太太斜瞟了我一眼，把手指放在嘴邊。我向后退了幾步。

阿西馬克斯先生沖到女兒身邊?！皼]事的，寶貝。你看，是漓。來吹蠟燭吧。吹吧，許個愿?！?/p>

梅爾撅起嘴，搖著頭。“她毀了我的生日歌?！彼南伦齑轿⑽㈩澏?，然后嚎啕大哭起來。

我看了看四周。屋里亮起燈后就沒那么嚇人了。蠟燭也并不是像我以為的那樣懸浮在空中，而是插在一塊蛋糕上，到處都五彩繽紛：紙條、彩帶、包著閃亮包裝紙的盒子，還有跟大門外面一模一樣的氣球。

“你媽媽沒有看到請柬嗎？”阿西馬克斯太太把我?guī)У揭话岩巫优?，讓我坐下來，然后在我的頭上綁了一個錐形帽，“派對已經(jīng)開始一個小時了?！?/p>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請柬是什么東西，梅爾的哭號聲已經(jīng)提到了頂峰，讓人聽著很難受。她身后的墻上掛著一條橫幅，上面閃耀著幾個彩虹色的大字：梅拉妮七歲生日快樂！阿西馬克斯太太罵了句什么，然后就吹滅了蠟燭。

后來回到家，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拿出詞典。

生日（shēng rì），名詞。一年一度紀念某人誕生的日子，通常會進行慶祝并贈送禮物。

我緊緊地盯著這頁紙，直到字開始變得模糊。“生日?！蔽业吐暷钪Ｔ趮寢屪屛易x的書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詞。她以前倒是提過我“出生的日子”，有時候也會在填表時寫下那個數(shù)字，但她從來沒有和我說過“生日”，也從來沒有說過這是一個會和其他人一起慶祝的日子。

那一天，我和上詞典后，聽著媽媽的腳步聲。我聽到她的臥室門被打開時發(fā)出的尖銳聲——吱呀，然后又關(guān)上了——砰。我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不可原諒的事，她才會覺得自己唯一的孩子不配擁有氣球、蛋糕和禮物，所以她才會藏起梅爾的請柬，這樣我就不會知道“生日”這個詞，她也用不著為我過生日。所以我一定是做了什么糟糕透頂?shù)氖隆?/p>

可我卻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

嗒嗒嗒。

我使勁睜開眼睛。房間里黑漆漆的，我躺在床上，又回到了十二歲的現(xiàn)在。一定是出現(xiàn)了某種奇跡，我這次打盹的時間還挺長，因為耳機里的音樂已經(jīng)播完了，現(xiàn)在只能聽到身后玻璃窗上傳來的“嗒嗒”聲。

我翻過身，眼睛逐漸在黑暗中分辨出百葉窗的輪廓。那個影子不見了。

我等著“嗒嗒”聲再度響起。

由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清醒，那個聲音自然也就沒有了。我坐起身，盯著百葉窗。睡眠本來就來之不易，當它終于來拜訪我時……當我終于迷迷糊糊地要入睡時……

像是身體里有一根保險絲被燒斷了一樣，我一把掀掉被子，猛地提起百葉窗簾，搜尋著惡作劇的制造者。月亮的微光傾灑在窗邊的樹上，可樹上什么也沒有，只有細長纖弱的枝條以及背后遠處那些模糊的影子——籬笆、花房、棚屋。

棚屋的門邊有一個黑影在移動。

我瞇起眼睛。它又動了一下：這東西比我要找的東西可高多了。難道那是個人？我極力想要看清，可月光也在動，我只眨了一下眼睛，就分不清那些影子中的影子了。

我從窗邊往后退去，渾身顫抖。如果說我本來還有希望重新睡著的話，現(xiàn)在算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