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強迫自己站定在原處,只見保鏢紛紛跟上去,一大一小的身影跨出了門檻。
阿亭本想回頭看看那個醫(yī)生,被聞劭帶進懷里,輕輕地捂住了眼睛。
“小孩子別看?!甭勠繙厝岽判缘穆曇粼诙呿懫?,溫熱的呼吸灼得他耳尖桃花般粉紅。
“你還有臉說。”阿亭索性不再動彈,偏頭◎住他的耳垂。
少年兩下掙開他的手作勢要溜,結(jié)果被按在里屋里的墻角上。
保鏢們非常有先見之明地退開老遠,只留下瀟灑的背影。
聞劭把人抱起,少年踩在凳子上。
他直視著阿亭漆黑的眸子,喉結(jié)動了動,低沉的嗓音柔聲責問:“撩完就跑?嗯?”
阿亭心說你怎么知道。
臉上淡定地回視過去:“沒有,我是準備去找阿玄?!?/p>
聞劭聽他胡言亂語,沉沉地笑了。
阿亭左右一瞟,揪住時機就要開溜。
聞劭無奈地垂眸看著他搞小動作,不再說什么了,直接上手小朋友才不會鬧騰。
不容他反應,聞劭直接欺身向前……
聞劭◎了◎少年鎖骨上逐漸消退的紅痕,貼心地給阿亭整理好了衣服。
阿亭半闔著濕潤的眼縮在他懷里,被聞劭先抱上了車。
他吃力地坐起身,靠著車窗緩了許久,堅強地從口袋里摸出從鬼后生身上搜到的配方,細細地研讀。
“大哥,”正巧這時阿杰帶著人從后山方向過來,見面立刻快走幾步迎前,低聲道:“沒找到手機殘骸,山澗太大了。我準備讓人再下去一趟,仔細搜索方圓六百平米之內(nèi)的草叢和石縫,一定——”
出乎他意料的是聞劭擺擺手,說:“不用了?!?/p>
一只棕褐色的小狐貍晃悠著尾巴跑過來。
“嗷嗷!”
聞劭低頭看去,阿玄屁顛屁顛地把手機推到他腳邊。
他蹲下身拾起快要碎成豆腐渣的手機,揉揉阿玄毛茸茸的小腦袋,柔和地說:“小九找你,快過去?!?/p>
阿玄一指江停,又指正在檢查物資的樢穆,立起身子手足并用地指手畫腳,嗷嗷地說著獸語。完事后尾巴一擺,歡快地跑開了。
他不解其意,瞇眼看過去。
“大哥?”
聞劭回過神來,把地下的玻璃渣收起,淡淡地說:“我們必須立刻動身,再遲會大雪封山,而且買家那邊等不得,等到了地方再見機行事。”
“那江?!俊卑⒔苋滩蛔柕?。
黑桃K不答,優(yōu)哉游哉向前走去,一幫人浩浩蕩蕩地跟在后面。村寨前綠野一望無際,罌|粟田在風中發(fā)出簌簌的聲響,他在田埂前站定腳步,迎風伸了個懶腰,才說:“你知道這世上最難相處的是哪種人嗎?”
阿杰想了想,“無欲無求?”
“不,是完全不講物欲,只追求感情?!?/p>
阿杰有點疑惑。
“?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一旦?翻轉(zhuǎn)成惡,就十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情感越剛烈純粹越容易這樣?!?/p>
保鏢照例跟得不近,稀稀拉拉落在后面。阿杰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答應了小九不動江停的,自然會守諾。你派幾個暗衛(wèi)保護好小九,我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不要再讓任何可疑的人靠近他。小九身體弱,容易受欺負?!?/p>
阿杰看了看堂前的天坑,覺得他大哥可能被感情蒙蔽了雙眼,但他不敢說。
只見黑桃K轉(zhuǎn)身拍了拍他肩頭,說:“記住,從今天起江停身邊不要脫人,別讓他跟任何人獨處。還有——”
阿杰咽了口唾沫。
“別再給他任何碰瓷你的機會了。”黑桃K淡淡道,“去吧?!?/p>
阿杰有些訕訕,干凈利落應了聲是,帶人到車隊那邊做最后的補給和檢查去了。
黑桃K獨自站在風中,望著無邊無際的罌|粟田,極目所見是蓋得山區(qū)貧瘠廣袤的丘陵,更遠處一星黑點掠過層云,那是在蒼穹盡頭振翅的飛鳥。
他瞇起眼睛,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山洞外的黑夜里回蕩著長嗥,忽遠忽近,像是野獸來回逡巡,突然又迅速消失。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在饑餓、干渴和眩暈中掙扎了多久,高熱讓他即便在半昏半醒中都不住抽搐。
恍惚間只感覺一股清涼順著什么滴在嘴里,求生欲讓他忍不住咬住吮吸,吞咽起來,小小好幾口后,最后一滴液體才咽進了咽喉。
小男孩瞬間收起了尾巴,縮在角落里。
“………”
興許是因為焦渴暫時被緩解,他終于費力地睜開眼睛,聽見黑暗中傳來哭泣,那非常小聲又非常壓抑,就像小動物在巢穴中警惕地發(fā)著抖。
他聽見了一聲極細的喃喃:“蕓邵……郡主大人,你為什么不來找我……求求你快醒來……”
“……你……”
低喃頓時停止,月光從洞口投進清輝,他看見自己瘦弱的小伙伴蜷縮在身側(cè),肩頭一聳一聳地把臉埋在膝蓋里。
“……你在哭嗎?”
那個小男孩立刻捂著嘴,直起身來,一個勁用力搖頭。
他勉強支著胳膊,但抬不起上半身,用力幾次后放棄了,躺在地上伸出手。
小男孩立刻把他冰涼的手捧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緊緊貼著它,雖然小男孩的手更冰些。
他的手柔嫩白凈,雖然因為在荒野中掙扎求生數(shù)天而沾滿了灰泥,但一看就知道從小接受著精心的照顧。小男孩的雙手則布滿了各種血痕,只有指間精細地束著一根紅線。
對比是那么清晰,然而當兩個孩子的手交握在一起時,又出乎意料地和諧。
仿佛他們生來就該這樣緊緊牽著彼此。
“你在害怕嗎?”
小男孩猶豫一會,才小小聲地:“嗯?!?/p>
“怕死?”
月光與陰影交界處,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再度浮現(xiàn)出碎光,半晌搖搖頭。
他笑起來:“騙人。告訴我,怕死嗎?”
“………”小男孩終于輕輕說:“我怕你死………”
他怔住了。
“只要你活下來……只要你能活下來……”抽泣再度響起,這次就像崩潰般再難忍住,小男孩把全身蜷縮在伙伴身側(cè),含混絕望的哭泣一遍遍重復:“我、我可以死,我沒關系的,只要你能活下來——”
“只要你能活下來——”
小男孩已經(jīng)很長時間滴水未進了,他趁晚上太陽不烈的時候出去找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九條毛茸茸的長尾巴,小心翼翼沾起水來,生怕弄漏了哪怕一滴,回來喂給山洞中發(fā)高燒昏迷的朋友。
小狐貍小心翼翼地換上皮囊,他怕男孩起疑心,也不希望男孩誤解了什么,他只想讓男孩安心活下去。
他嘴角干裂得不成樣子,血凝固成紫黑,說話時一牽動,再次涌出因為極度缺水而格外濃稠的血珠。
但皮膚撕裂的疼痛,與他聲音中所包含的強烈乞求相比,卻好像完全不值一提。
人怎么會有這么強烈的情感?九歲的聞劭聽著哭泣聲想。
為什么寧愿自己死去,也要燃盡最后一點力量,祈求自己所珍視的同伴活下來?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觸碰小男孩在月光下烏黑的頭發(fā),然而歲月猶如漩渦般急劇旋轉(zhuǎn)、褪散,二十多年后黑桃K的手眼睜睜從空氣中滑了過去,指尖只碰到眼前搖曳的罌|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