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棲還在生病,我只好穿上外套,戴上兜帽,趁夜溜進(jìn)仙鶴堂把那罐又大又重的東西捧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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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踱過來嗅了嗅,肯定地說:“沒錯(cuò),就是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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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發(fā)問,灰貓一抬爪子掀開黑布,濃重的酒氣撲鼻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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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布罩著的是一只用來泡藥酒的大玻璃罐,淺黃的液體當(dāng)中,赫然浸著一條青翠的蛇。三角形的蛇頭露在酒液外面,在突如其來的光線刺激下,兩只明黃雜著紅色的眼睛緩緩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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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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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條件反射地后退一步,灰貓卻徑直上前兩爪一碰,取下了封住瓶口的塞子。轉(zhuǎn)眼之間,翠綠色的蛇身像光滑的粗繩一樣沿著瓶壁旋轉(zhuǎn)抽出,蛇頭高高揚(yáng)起,很快就到了我胸口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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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喊一聲,掉頭往里屋跑,帶翻身旁的椅子發(fā)出一聲巨響。我摔在椅子上,椅子摔在臥室門口,穿著法蘭絨格子睡衣的徐棲從臥室沖了出來。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手里高舉著一把冰鎬,義正詞嚴(yán)地喝道:“繳槍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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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千萬(wàn)人口的城市里遇到一個(gè)這樣的室友,確實(sh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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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棲的目光越過我和椅子往屋子中間看去,從懲惡揚(yáng)善變成了疑惑不解。他眨了眨眼睛,慢慢放下高舉冰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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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回頭,哆嗦著問眼前的博物學(xué)家:“有毒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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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困惑地看了看我,反問:“你把人家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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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椅子上爬起來,回頭一看,瓶子里已經(jīng)空了,地上沒有蛇,只有一個(gè)纖瘦白嫩的年輕姑娘。姑娘半倚著躺在地上,長(zhǎng)發(fā)挽一個(gè)懶散的髻,身上輕飄飄地穿著一件水綠色絲綢睡裙,臉上一副半醉半醒的倦容。雖然全身翠綠,她的嘴唇和裙擺卻是鮮艷的大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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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棲抓了抓腦袋,試探地看著我:“要不……你們?nèi)ヅP室?我睡客廳就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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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我連忙后幾步,“這種類型我不太會(huì)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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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清清嗓子,上前兩步,十分禮貌地問地板上打呵欠的姑娘:“葉小姐,你要不要多穿一點(diǎn)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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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人家在冬眠呀,睡覺的時(shí)候,當(dāng)然只穿睡衣嘛?!惫媚镆贿吢唤?jīng)心地回答,一邊嫵媚地打量著徐棲。她的聲音婉轉(zhuǎn)動(dòng)人,一點(diǎn)兒也聽不出是由會(huì)分叉的舌頭發(fā)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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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徐棲一下就抓住了話里的重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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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眠?”他看了看一旁的藥酒罐子,又看了看軟綿綿的姑娘,“你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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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一般的蛇呢,人家是最漂亮的竹葉青喲,你喜不喜歡?”姑娘笑瞇瞇地一扭腰,向我們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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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棲二話沒說,筆直地昏了過去。冰鎬掉在地上,嚇了姑娘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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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醒一位冬眠的動(dòng)物是十分不明智的行為,實(shí)際上你并不能完全叫醒它?;邑?jiān)噲D向葉小姐解釋我們的意圖,但她始終在半睡半醒之間,目光飄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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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shuí)啊?”她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灰貓一眼,在扶手椅上坐下,欣賞自己涂得紅紅的十個(gè)指甲。
“熱力廠的暖氣君?!被邑堈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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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啊……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見了啊,人家怎么知道他在哪。”葉小姐撅起了嘴,撫摸著胸前的項(xiàng)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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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葉小姐方便的話,我們想請(qǐng)您明天一道去商業(yè)區(qū)轉(zhuǎn)轉(zhuǎn),看能不能找到一點(diǎn)線索?!被邑埧蜌獾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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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去逛街?”葉小姐眼睛亮了亮,伸了一個(gè)長(zhǎng)長(zhǎng)的懶腰,“那今晚可得睡個(gè)好覺,不然明天走路會(huì)腳痛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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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葉小姐睡在我的單人床上,我在地板上打了個(gè)地鋪。黎明時(shí)分,我感到被窩里涼颼颼的,好像被人倒進(jìn)來一大碗涼粉。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從身后環(huán)住我的肢體,謝天謝地,是一只胳膊。我渾身僵硬地睜著眼睛躺到天亮,從沒想過自己也有這么柳下惠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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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色陰沉,空氣干冷。徐棲已經(jīng)從昨晚的驚厥當(dāng)中恢復(fù)了一些,努力用科學(xué)的態(tài)度面對(duì)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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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學(xué)的時(shí)候研究過爬行動(dòng)物,”他說,“不過,和蛇握手還是有點(diǎn)緊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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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徐棲再次暈倒,我們決定由他開車,灰貓坐鎮(zhèn)副駕駛,我和葉小姐坐在后排。她套上了我的大衣,仍然睡眼朦朧,身體綿軟,一開始只是倚著我坐著,沒多久臥在了我懷里,再然后,盤在了我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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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這樣睡起來舒服啊?!彼蛄藗€(gè)呵欠,用分叉的紅舌頭舔了舔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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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從后視鏡里看看我,嘆了口氣:“發(fā)生這種事,誰(shuí)都不想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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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币幌氲竭@個(gè)家伙大半夜的讓我去偷一條活蛇,我就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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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難得地真的閉上了嘴。但我的心情還是很糟,把矛頭轉(zhuǎn)向徐棲:“你能不能不要給貓看那些亂七八糟的TVB電視劇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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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
“你來盤一會(huì)兒?”
“再也不看了,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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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鐵青著臉,把能想起來的熱鬧地方都逛了一遍。為了不引人注目,我挽著葉小姐假裝情侶,徐棲挎上他那只巨大的斜挎包,把灰貓藏在包里,做出一副逛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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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灰貓的說法,蛇這一類對(duì)溫度和熱量變化十分敏感,只要葉小姐感覺到暖氣君的氣息,我們就可以立刻采取行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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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了關(guān)押暖氣君的位置,你們就沖進(jìn)去打翻店員,救出人質(zhì)?!痹绯砍鲩T前,灰貓部署行動(dòng)方針的時(shí)候是這么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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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來這一套,打翻店員這種事,我們可做不出來?!蔽艺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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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毙鞐c(diǎn)點(diǎn)頭,補(bǔ)充道,“主要是沒有趁手的工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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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棲之前,我并不認(rèn)識(shí)什么科學(xué)家,很難判斷他是不是屬于科學(xué)家中的大多數(shù)。不過,他思考問題的方式和我在小學(xué)課本上學(xué)到過的那些科學(xué)家不大一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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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把斧頭看起來不錯(cuò)。”灰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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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冰鎬?”他眼睛一亮,轉(zhuǎn)身從里屋拿出冰鎬掂量一番,順手別在了后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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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gè)好主意,穿上外套就完全看不出來了。”他穿上一件綠色的沖鋒衣,看起來既像要去戶外探險(xiǎn),又像西二旗一帶擠地鐵的程序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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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們誰(shuí)也沒料到葉小姐一路昏睡不醒,除了偶爾轉(zhuǎn)轉(zhuǎn)脖子發(fā)出一兩聲夢(mèng)囈,沒有提供任何線索。不僅如此,還險(xiǎn)些制造了兩次危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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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是我們經(jīng)過7-11便利店的時(shí)候。葉小姐睡眼朦朧地抬起頭,幽幽地說:“這家店聞起來好棒哦,進(jìn)去看看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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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姐從我脖子上滑下來,轉(zhuǎn)眼之間就坐在了我腿上。她一扭身子,兩只細(xì)弱的胳膊攀上來,薄薄的嘴唇湊到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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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不錯(cuò)的東西喲。”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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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暗示了,我心想。灰貓一個(gè)眼色,徐棲果斷把車停在路邊,打開挎包,讓它鉆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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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著軟綿綿的葉小姐走進(jìn)便利店,她環(huán)視一周,迷蒙的目光飛向收銀臺(tái)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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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她軟糯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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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店門外的徐棲一個(gè)箭步?jīng)_了進(jìn)來,腰間碩大的斜挎包隨著他身體的動(dòng)作猛地一甩,用力砸在收銀臺(tái)前供顧客暫放手提包的木擱板上,包里發(fā)出嗷嗚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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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許動(dòng)!”徐棲喝道,一只手摸向腰間的冰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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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掃一眼屋角天花板上的攝像頭,緊張得汗毛直豎。徐棲這個(gè)家伙,完全忘了計(jì)劃中“先踩點(diǎn),再蒙面,最后行動(dòng)”的方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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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里的葉小姐看了我一眼,嬌聲責(zé)備道:“哎呀,你怎么還不去買,人家都說了,就是那個(g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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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那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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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gè)啊,關(guān)東煮的鹵水茶葉蛋,人家最愛吃了,一次能吃八個(gè)呢?!比~小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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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幾秒鐘,時(shí)間似乎靜止了。店員目瞪口呆地看著沖進(jìn)來的徐棲,而徐棲也不知所措地繼續(xù)保持了沖進(jìn)來的姿勢(s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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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艱難地走向收銀員,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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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八個(gè)鹵水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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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只好用手機(jī)付款。這可太糟糕了,手機(jī)付款是實(shí)名制,很容易通過記錄追查到“打劫便利店”的匪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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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收銀員沒有追究。那個(gè)年輕女孩一看到顧客走過來,立刻自動(dòng)切換到工作模式,一絲不茍地微笑著說:“一共十六元,需要袋子另加兩毛錢。支付寶付款請(qǐng)掃左邊,微信付款請(qǐng)掃右邊。這是您的小票請(qǐng)拿好,感謝光臨慢走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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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膽戰(zhàn)心驚地回到車上,各自松了一口氣。葉小姐又變回了爬行動(dòng)物的樣子,身體中間的一截凹凸有致,可以依稀看出八個(gè)雞蛋的輪廓?;邑垙目姘锱莱鰜?,雙手捂著額角,憤怒地吼道:“老子撞得眼冒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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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危機(jī)發(fā)生在下午四點(diǎn)鐘。我們路過盛產(chǎn)麻辣美食的簋街,葉小姐慢條斯理地獨(dú)自吃光了三盆水煮牛蛙,險(xiǎn)些引起店員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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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氣君這個(gè)人,倒也還是不錯(cuò)的??墒枪馀蜎]什么用啊,我們這一類本來就喜歡陰涼,像翡翠啦,鉆石啦,紅寶石藍(lán)寶石啦,黃金白金珍珠瑪瑙啦,這些涼颼颼的東西,才是我們的心頭愛?!比~小姐不緊不慢地剃著一只牛蛙,“他買不起,只好分手啰??墒撬植豢戏质?,非要騰云駕霧地纏著我,挨家挨戶地找。害得人家躲進(jìn)老仙鶴的診所,小半年都不敢出門逛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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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桌上一大片纖細(xì)的森森白骨,我和徐棲連筷子也沒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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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下午茶”回到車上,心滿意足的葉小姐再次陷入了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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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cè)谑兄行挠掷@了兩三個(gè)鐘頭,夜幕降臨,饑腸轆轆。一天沒有吃飯的饑餓感和一無所獲的空虛感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叫做“一無是處”的強(qiáng)烈颶風(fēng),將我往懸崖下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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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棲把車停在路邊,去快餐店買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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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下去可不是辦法,一點(diǎn)線索也沒有?!被邑埌l(fā)愁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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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看了看倚在我懷里的葉小姐,她胸前的項(xiàng)鏈上沒有吊墜,掛著的是一枚戒指。葉小姐滿身珠翠,金玉俱全,最不值錢的就屬這枚素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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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è)喜歡珠寶的女人貼身戴著這樣樸素的戒指,大概并沒有看起來那么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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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開口,事情是解決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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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找不到暖氣君,情況可能會(huì)很危險(xiǎn)。綁匪們可什么都做得出來?!蔽矣脩n心忡忡的語(yǔ)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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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姐呼吸平穩(wěn),眼珠卻在眼皮下面動(dòng)來動(dòng)去,睫毛跟著顫動(dòng)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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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幫他一次,就算扯平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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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還昏睡著的葉小姐噌地直起了身子,氣呼呼地看著我:“誰(shuí)說我欠他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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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反駁。她瞪了我?guī)酌腌?,把我往旁邊一推,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坐到了后座另一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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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即使再不相見,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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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姐扭頭看著窗外,咬著自己的手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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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推她一把,徐棲已經(jīng)捧著一只大紙袋回到了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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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一送一!剛剛排隊(duì)的時(shí)候聽人說,因?yàn)樽罱涿畹貨]有生意,好多餐館都在打折優(yōu)惠,真是幸福的事啊。”徐棲高興地摸了摸灰貓的頭,“過幾天帶你去吃回轉(zhuǎn)壽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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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香氣沖跑了我的計(jì)劃,我迅速將一只雞翅扔進(jìn)了肚子。葉小姐不緊不慢地用薯?xiàng)l沾著番茄醬,灰貓已經(jīng)打開了一只鱈魚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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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用兩只前爪穩(wěn)穩(wěn)地捧住鱈魚堡上層的面包,放到一旁,然后小心地將鱈魚肉餅和下層面包分離。最后,它把上層面包放回下層面包上面,用包裝紙重新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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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的雙手確實(shí)十分靈巧,經(jīng)它重新包裝后的漢堡,完全和新買來時(sh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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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把漢堡放回紙袋,自己捧著鱈魚肉餅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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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瘦身,隨便吃兩口就行了?!彼t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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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快餐店的紙袋推到葉小姐面前,暗暗猜測(cè)她能吃掉幾個(gè)漢堡。葉小姐沒有伸手來接,她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最后一次見面的時(shí)候,他說找到了生財(cái)之道,有一位資深的餐飲業(yè)老板找他合伙開火鍋店,穩(wěn)賺不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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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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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些碎片,灰貓說過,有暖氣君的地方,不但溫度會(huì)升高,人氣也會(huì)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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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鍋店?”徐棲也重復(fù)了一遍,“會(huì)不會(huì)是西單那邊新開張的一家叫做……名字我忘了,據(jù)說開業(yè)三個(gè)月就創(chuàng)下全城翻臺(tái)率最高記錄,排隊(duì)一兩個(gè)小時(shí)都是常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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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手機(jī)查了查,雙眼一亮,將屏幕舉到我面前:“就是這家,叫‘滾來滾去’丸子鍋?!?/p>
手機(jī)上顯示的是一家新銳人氣餐廳,頁(yè)面下方清一色五星好評(p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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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會(huì)知道新餐廳開張的事?你這幾個(gè)月都沒住在城里。”我說。何況,徐棲生活簡(jiǎn)單,根本不是常去餐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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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嘛,巧得很,因?yàn)檫@家餐廳使用了某種神秘的清潔能源,是全國(guó)第一家無污染火鍋,上了新聞報(bào)道,所以才引起了我的興趣。”徐棲說。研究各種奇怪的事情是他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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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過手機(jī),翻出“滾來滾去”創(chuàng)始人邱勝的專訪。從專訪的照片上看,邱勝四十多歲,身材矮胖,禿發(fā)圓頂,雖然一張肥臉,卻長(zhǎng)了一副尖嘴猴腮的五官,兩只眼睛賊溜溜的,下巴和頭頂上稀稀拉拉地倒著幾根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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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rèn)識(shí)這個(gè)人嗎?”我把手機(jī)遞給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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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認(rèn)識(shí),”葉小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暖氣君比他可胖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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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吃光了鱈魚,專心舔著爪子。它伸頭瞟一眼手機(jī)上的邱老板,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還沒來得及審問灰貓,徐棲就一腳油門把車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