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郊馬球場旌旗獵獵,金烏初升時已有百匹玉驄踏碎晨露。
太子別出心裁將京城十二世家分為兩隊,偏將孟元璟與謝君玉這對夫妻拆作兩營。
彩棚下珠翠琳瑯,看臺上金繡輝煌,倒似春日里炸開萬樹紅榴。
孟元璟勒韁駐馬時,正見謝君玉自寶鞍翻身而下。
她今日著赤霞色聯(lián)珠對鹿紋圓領缺骻袍,革帶緊束出楊柳腰肢,幞頭下青絲盡藏,唯有耳后簪著珠花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
這般雌雄莫辨的風流模樣,引得平康坊女伎們紛紛朝她揮帕子。
“夫人這身裝扮,倒比探花郎還要俊俏三分?!泵显Z玄色團窠紋錦袍下露出鹿皮護腕,鎏金蹀躞帶在朝陽下泛著冷光。
鄉(xiāng)寧縣主提著石榴裙從彩帳后轉出,髻間金步搖亂顫:“好個謝家玉郎!方才太子殿下還說要把白玉帶鉤贈予最俊俏的擊鞠郎,我看這彩頭合該歸你!”
太子身著紫色織金襕袍踱來,腰間九環(huán)玉帶玎珰:“謝娘子這般裝束,倒讓孤想起當年太祖皇后娘子軍的風采。”
他故意將令箭在二人之間來回比劃,“只是今日既分兩隊,孤可要看看孟卿舍不舍得對“玉面郎君”手下留情?!?/p>
“夫人可要當心些。”孟元璟玄袍上的金線在日光下粼粼游動,"聽聞今歲新科進士半數投注在你身上。"
鎏金蹀躞帶佩著的七事在風中叮當,卻壓不住他眼底笑意。
謝君玉揚眉接過侍從遞來的球杖,檀木柄上猶帶昨夜新纏的茜紗:"郎君且看這杖頭紅絳,待我擊碎你腰間玉帶時,便知何為巾幗英姿。"
忽聞鼓角齊鳴,太子手持鎏金銅錘擊響云板。
兩隊二十四騎如離弦鐵矢,霎時攪動起漫天黃塵。
謝君玉胯下胭脂馬乃大宛名駒,四蹄生風直取中圈朱毬。
卻見孟元璟墨色披風卷過眼前,玄鐵球杖挾風雷之勢截斷去路。
"當心!"兩杖相擊迸出金石之聲,謝君玉順勢將毬挑向左側。
她耳畔珠花與孟元璟護腕鹿皮相擦而過,鼻尖掠過丈夫衣袍上熟悉的沉水香,偏又見他唇角噙著三分促狹笑意。
場邊鄉(xiāng)寧縣主急得扯著瓔珞:"這孟尚書好生可惡!明明方才還親手為妹妹系護膝,今朝倒像見了仇敵似的!"
話音未落,謝君玉已旋身突破重圍,朱毬如流星劃過半場,直入東邊月洞門。
喝彩聲中,孟元璟策馬與她擦肩:"夫人好手段,為夫拜服。"
"休要分我心神!"謝君玉面上薄汗將金箔花鈿浸得晶亮,手中球杖卻舞得更疾。
忽見西側白騎斜插而來,原是太子親衛(wèi)欲使招。
孟元璟眸光驟冷,墨騅如黑龍出水,生生將那人逼出場外。
戰(zhàn)至日昳時分,記分香已燃盡三柱。孟元璟率北軍連破三籌,謝君玉卻借南風之勢回敬五球。
最后半柱香時,朱毬如困獸在二十杖下飛旋,竟無人能控。
"玉兒看杖!"孟元璟忽然喝了一聲。
謝君玉會意展臂,茜紗紅絳與玄色披風絞作并蒂蓮花,雙杖齊出時毬如丹鳳穿云,在銅鑼響徹剎那破門而入。
滿場寂然片刻,忽爆出震天歡呼。
太子撫掌大笑:“好個珠聯(lián)璧合!這雙人擊毬之法,倒比胡旋舞更教人目眩?!?/p>
教坊司急急奏起《破陣樂》,揭鼓聲震得彩棚垂珠簌簌作響。
孟元璟早已翻身下馬,也不顧錦袍沾塵,徑自執(zhí)起謝君玉的手細看:“方才那記合擊,可曾震傷虎口?”
見她指尖微紅,也不顧大庭廣眾,捧在手心,一邊輕揉一邊細細吹著。
“呆子!”謝君玉緋紅著臉抽回手,“眾目睽睽的...”
話音未落,鄉(xiāng)寧縣主已捧著鎏金勝盞過來:“好妹妹,快飲些茶潤喉。你不知方才孟尚書見你被圍,眼神利得能剜人...”
孟元璟接過茶盞,盞中杏酪蒸著裊裊白霧。
他左手虛攏在盞沿試了溫度,右手三指穩(wěn)托盞底,將盞口輕抵在謝君玉唇畔。
“慢些喝?!彼滞笪A。
謝君玉就著他手勢啜飲,咽下時喉間微微滾動,唇角沾了半點杏酪。
孟元璟的拇指早候在盞邊,順勢用袖緣輕輕拭了,殘留在鮫綃上的水痕轉眼被西風吹散。
鄉(xiāng)寧縣主看得目瞪口呆,心下嘀咕:都說這位陳國公世子端方如玉,這喂茶細致的樣子,她府上那幾個小倌都比不上。
暮色染紅九枝燈時,白玉帶鉤終系在謝君玉蹀躞帶上。
孟元璟扶著妻子登上七寶香車。
謝君玉把玩著白玉帶鉤,忽覺耳邊癢癢的。
“夫人耳邊的簪花,是否贈與我,當個彩頭?”孟元璟摩挲著珠花。
謝君玉輕啐一聲,卻任由他為自己卸下幞頭。
金粟粒般的夕照里,手指穿過三千青絲,車載著細碎私語,漸漸沒入長安城連綿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