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熱,李霽便帶姜令蓁去了自己的莊子上避暑。
蟬鳴聲被粼粼水波揉碎時,姜令蓁正倚在沉香木輦車的云母窗邊。
李霽特意換了青碧色暗紋紗袍,腰間卻還懸著龍紋玉帶,此刻正握著卷《齊民要術(shù)》,倒真像是要帶她去查勘農(nóng)事。
鎏金車轅上懸著的錯銀香球隨顛簸輕晃,漏出的荔枝香與窗外漸濃的荷風纏作一處。
“閉眼?!彼鋈粚⒈z帕子覆在她眼上,帕角繡著的金蟒蹭過她耳垂。
清涼的沉水香混著荷風撲面而來,輦車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漸輕,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蛙鳴。
姜令蓁聽見李霽腰間玉玨輕叩案幾的脆響,接著是書卷擱在嵌螺鈿小幾上的窸窣聲。
當鮫綃帕滑落的剎那,翡翠耳墜撞在窗欞上發(fā)出清響。十里荷塘撞進眼底,碧色接天處浮著十二座白玉拱橋,每段橋欄都雕著不同的花信。
初荷掀開車簾時,驚起數(shù)只朱鷺,緋色羽翼掠過田田蓮葉,抖落的水珠在日光里碎成虹彩。
姜令蓁這才發(fā)現(xiàn)每片蓮葉下都墜著琉璃鈴鐺,風過時泠泠如碎玉。
李霽的指尖還沾著晨起批奏折的朱砂,此刻輕輕點在她驚訝微啟的唇上:“上月命司農(nóng)寺移栽的千瓣蓮,竟都開了?!?/p>
玄色錦靴踏上車轅時,驚飛了藏在軫木紋里的金鈴子。
他袖間垂落的蜜蠟珠串掃過姜令蓁石榴裙的蹙金繡紋,那些西域進貢的寶石碎屑便在霞光里滾成細小的火苗。
臨水的琉璃殿三面環(huán)著竹篾垂簾,水晶簾押卻是用波斯來的貓眼石雕成。姜令蓁才轉(zhuǎn)過十二扇檀木嵌寶屏風。
就被案頭鎏金冰鑒里滲出的涼意沁得眼眸微瞇——整塊昆侖玉鑿成的方匣中,嶺南荔枝與西域乳酥正偎在碎冰里,像極了李霽常穿的那襲玄金二色蟒袍。
冰鑒表面凝著的水珠滾落,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的蓮花紋。
“嘗嘗冰酪,可還合你口味?”李霽已褪去外袍,月白中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緊實的小臂。
他握著黃楊木杵搗冰的動作,卻像在撫弄焦尾琴的絲弦。
乳酪混著碎冰的沙沙聲里,鎏金香爐飄出的鵝梨帳中香竟與冰氣交融,凝成紗帳般朦朧的霧。
乳白的冰酪盛在越窯蓮瓣紋碗中,李霽卻偏要執(zhí)銀匙喂她。匙柄鑲嵌的瑟瑟石映著荷塘水光,在他指尖流轉(zhuǎn)成星河。
他用拇指拭去她唇角的乳沫,指腹的薄繭蹭過她下唇,“后殿還藏著用昆侖冰鎮(zhèn)著的西瓜...”
話音未落,初荷抱著鎏金纏枝紋盆進來,切好的紅瓤瓜果竟雕成并蒂蓮模樣。
姜令蓁看著李霽挽袖搗冰的模樣輕笑出聲,想起昨日這雙手還在宣政殿朱批過突厥戰(zhàn)報,此刻竟捏著銀刀給瓜瓤雕花。
惹得李霽抬眸看她,手指輕點她的鼻尖。
菱花鏡照著姜令蓁新染的丹蔻,金粉在甲面流淌成星子河。李霽忽然從袖中取出螺鈿小盒,挖了塊玫瑰膏子抹在她腕間:“那日你在御苑撲蝶,腕子被日頭曬得發(fā)紅?!?/p>
他聲音突然低下去,指尖揉化的膏體洇開淡淡霞色,“孤問了尚藥局...說是波斯進貢的...”
暮色漫過九曲回廊時,李霽帶著她登上臨湖畫舫。船頭懸著的二十四盞蓮花燈漸次亮起,每盞燈罩竟都糊著她練筆的《采蓮圖》殘稿。
鎏金舷窗下,水晶盞里的荔枝冰酪浮著碎冰,映出兩人交疊的衣袂。李霽忽然解下腰間玉帶鉤,輕輕一撥,船尾暗格便滑出架鳳首箜篌。
“那日你說《采蓮曲》用琵琶太硬氣,”他指尖劃過絲弦,驚起串顫音,“孤命教坊司改制了箜篌譜?!?/p>
水波將樂聲揉碎了灑在蓮葉間,驚醒了藏在花苞里的螢火蟲。姜令蓁腕間的玫瑰香隨風散開,混著他袖中的沉水香,竟釀出醉人的甜。
當畫舫行至荷塘深處,李霽忽然從艙底取出個鎏金蓮紋匣。揭開時滿匣夜明珠照亮他眉目,正中躺著對翡翠雕的并蒂蓮耳珰:“上月見你丟了支玉簪...” 他話未說完,姜令蓁已認出這是御貢的龍石種翡翠——分明是那日她隨口贊過東宮茶盞成色好,他便將整塊原石剖成了首飾。
蛙聲忽然沉寂下去,滿塘蓮花在月光下緩緩收攏。李霽的蟒紋錦靴挨著她云頭履,玄色衣擺的金線蓮花便纏住了她的石榴裙裾。當?shù)谝活w星子墜在荷尖時,他忽然將什么塞進她掌心——竟是枚刻著“霽”字的羊脂玉章,邊角還染著未洗凈的朱砂。
“明日孤要在奏章上蓋這個,”他手指掠過她系著金鈴的禁步,“姜小娘子可愿代為保管?” 初荷在岸上憋笑憋得發(fā)抖,看著自家姑娘從耳尖紅到禁步的珊瑚珠子,心想太子殿下這手段,倒是比話本里寫的還要繾綣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