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太宗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孫壑便是上京城里有名的紈绔。他父親孫煭乃是朝中重臣,與太宗皇帝有同窗之誼。世襲的護(hù)國公爵位,即便不會落到他的頭上,他這輩子也是衣食無憂了。
孫壑幼時頑劣,喜好舞刀弄槍,上樹下河無所不為。朝堂重文的跡象在太宗朝便有了端倪,父親日日壓著大哥讀書,卻管不了他這個皮猴兒。
他沒心沒肺的長大,這輩子最大的愿望不過是快快成年,躲了父親的魔爪去軍營里戰(zhàn)場上殺敵。他不曾出過遠(yuǎn)門,所能見過最遠(yuǎn)的天空便是父親練兵的校場。
某年某月某日,又一次的逃離失敗后,父親提著他的衣領(lǐng)將他扔進(jìn)獨(dú)居的小院子里,再不許他踏出院門一步。
院中有株巨大的梧桐樹,他向來不屑一顧,今日卻成了極大的樂趣。
孫壑兩三下便攀到了樹椏上,卻隱約聽見一陣縹緲的樂聲。那樂聲十分好聽,連他這個俗人聽了也覺得魂不守舍、失魂落魄。他四處張望,無意間低頭時,便瞧見一個十分艷麗的女孩子坐在薔薇花叢中對他撫琴微笑。
他的心微微一動,好像有無數(shù)的煙火在他腦海中綻放。
他晃了神,差點(diǎn)從樹上摔下來。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卻捂著嘴哈哈大笑起來。她臉上的弧度極大,一點(diǎn)兒也不淑女,卻欲蓋彌彰的拿細(xì)長的手擋著,仿佛這樣便沒人能瞧見她不規(guī)矩的模樣。
天長日久,隔著一堵小小的院墻,他們也漸漸熟悉起來。
漂亮小姐姓夏,比他要大上兩歲。她有一手很好的琴藝,卻怎么也學(xué)不會規(guī)矩的笑。
秋天,落葉黃了的時候,孫壑隔著墻送給她一只葉子編成的螞蚱。
她并不怕蟲,握在手中看了又看,笑嘻嘻的把玩??磯蛄?,玩夠了,她便小心翼翼的拿帕子包好,藏在已長了很高的葳蕤草叢中。
“草晴跳蚱蜢,花暖困貍狌?!彼瑏硪痪湓?,回頭見孫壑呆呆的樣子,便笑了起來,“孫壑,你為什么不讀書呢?”
孫壑回答不出什么,卻慢慢漲紅了臉頰。
這一天開始,國公府的紈绔改了邪、歸了正,認(rèn)真讀書起來,比他那要考功名的大哥還要勤勉。
國公府的人嘖嘖稱奇,卻始終沒能發(fā)現(xiàn)他與夏姑娘隔著一堵墻的友誼。
又過了一年,漂亮姑娘學(xué)起了刺繡。她的手并不巧,第一次做的荷包縫的十分難看。孫壑卻并不以為然,十分寶貝的搶了過來,日日貼身裝著。
這一年,孫壑十一歲,懵懂無知;夏姑娘十三歲,豆蔻年華。
他們漸漸長大,先生的頭發(fā)漸漸花白,教規(guī)矩的嬤嬤也日日嚴(yán)苛起來。
夏姑娘常常被關(guān)在繡樓里,一關(guān)就是兩三天。
孫壑有時來看她,給她帶外頭的小吃,說民間的逸聞趣事。講到盡興時,他們在繡樓上捂著嘴偷偷的笑,生怕底下的嬤嬤發(fā)現(xiàn)了的一點(diǎn)端倪。
這樣的快樂日子過了兩年,孫壑也漸漸知曉了人事。他時常夢到夏姑娘,卻因?yàn)樾呃?,不曾對她提及一句?/p>
某一天,那個小小的繡樓突然涌進(jìn)了許多人。他們極力將小樓裝飾成陌生而華麗的模樣,孫壑好奇的抓耳撓腮,卻被父親勒令誦完書才許出門。
他已許久不曾見到夏姑娘,趁著月色翻墻而入,卻在燈火下瞧見了穿著火紅嫁衣的她。
她的嫁衣十分華麗,上面用金線繡了許多鳳凰,還有各式各樣的吉祥圖案。她的臉上紅撲撲的,含羞帶怯,眼睛卻明亮的好像天上的星星。
“我就要嫁人啦?!彼f。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孫壑的聲音微微悵然,帶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悲切哀傷。
美麗的姑娘笑得眉眼彎彎:“也許以后每年的宮宴上我們能見面吧!從前我見到姑姑,都是在這個時候的?!?/p>
夏姑娘的姑姑,也姓夏。從前,她是皇帝的妻子;現(xiàn)在,她是皇帝的母親。而美麗的夏姑娘,大抵也難逃姑姑的命運(yùn)安排。
后來的后來,他們果然每年在宮宴上相見。
第一年時,她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紅暈,笑意融融的向他眨了眨眼睛。
第二年時,她的笑意收斂了些,學(xué)會了國母溫柔敦厚的笑。
第三年時,她的笑意已變成了縹緲如煙霧一樣的東西,附著在臉皮上,如同一張面具。
第四年時,她的唇角似被霜雪凍結(jié)了,再難展露出一個微笑。
他看著她,如同一株美麗動人的花,逐漸枯萎。
此后數(shù)年間,她的臉上只剩下了一片空白的沉寂,像是華美宮室里木偶泥胎一般的行尸走肉。
孫壑漸漸明白許多,卻早已失去。那是無法得到也無可挽回的東西,像是指尖流沙。
他不曾認(rèn)命,婉拒了一切親事與向上爬的機(jī)會。
父親只是輕輕嘆息。我死之后,何人能護(hù)你。
我死之后,何人能護(hù)你。他慢慢咀嚼著這兩句話,那個荷包便被他緊緊攥進(jìn)掌心。
這一年的冬天,皇帝終于忍無可忍,廢了發(fā)妻。夏氏不堪受辱,憂憤跳井而死。
那日他罕見的去了校場跑馬,此事傳到耳中,他只覺得天地都混淆了。他的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只剩下漫天的紅色,像她的嫁衣一樣鮮艷,像鮮血一樣刺眼。他閉上眼睛,感受到腿上劇烈的痛意。
他不曾睜開眼,任由父親將自己的腿生生打斷。
他要娶她,不論生死。
她果然活著,毫發(fā)無傷,卻因昭陽殿的大火失去了曾經(jīng)的聲音和容顏。
他娶了她,以鄉(xiāng)野村夫的身份。拋棄了過往,拋棄了自由,拋棄了榮華。自此之后,天下再也沒有國公幼子孫壑。只有他,余得之。
于他而言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他早已得到了。
作者后續(xù)番外會不定期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