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佑接了電話,“您好?!?/p>
“是林子佑嗎?”
“是的,您是哪位?”
“我是吳叔,你還記得嗎?”
林子佑驚詫,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心里升起不好的預(yù)感。手抓著手機(jī)抓得很緊,林子佑淺聲地長呼吸,才回,“嗯……記得。”
“那我長話短說”,男人頓了下,“你、你媽媽她……現(xiàn)在在區(qū)醫(yī)院,乳腺癌晚期,你能來見她一面嗎?”
手機(jī)屏幕另一邊的語氣有絲絲期待。
你能來見她一面嗎……
一字話,如細(xì)針刺進(jìn)了林子佑鮮活跳動的心臟里,心臟反應(yīng)強(qiáng)烈,難受至極。林子佑嘴巴像被封鎖起來,無法作答。
風(fēng)吹了吹窗簾,林子佑依舊難以啟唇。
“喂?還在嗎?”
通話的對面聲音拔高,顯然著急了。
林子佑垂眸,壓低聲音,“嗯……在的。我會去的,晚點過去?!?/p>
“好,具體的我發(fā)短信給你,那先這樣?!?/p>
林子佑聽完,掛了來電,心中陰霾平地起……“媽媽”這個詞,翻涌起林子佑內(nèi)心的回憶。記憶中,冷眼、詛咒和嘲諷……數(shù)不過來的惡意,皆由媽媽給予,皆由最親近的人悉數(shù)奉上,將還是孩童的林子佑一點點的凌遲。像綁在了十字架上,每天都被行刑之人割去一片皮肉,直到他對活著了無期待,直到他眼中星火自行泯滅。
可是她,卻就要不在了,林子佑心悸,怎么回事?
短信發(fā)了過來,具體地址清清楚楚。
林子佑閉上眼,手握拳,忍著洶涌奔來的復(fù)雜情緒,眼皮止不住的輕微抖動。
記憶中的那張臉從沒對自己笑過,記憶中的話語皆是夢魘,一字一句都往林子佑皮肉上扎,每一字都深入五臟六腑。
“看到火車了嗎,你就應(yīng)該自覺躺在軌道,死也不連累人!”
“你媽就是被你這個雜種毀了,你現(xiàn)在還像個寄生蟲一樣賴我這活著?!?/p>
“和我住就不要叫我媽,你沒資格當(dāng)我兒子。”
……
睜開眼,望著窗,天空碧藍(lán),聲音止。
良久,林子佑穿好外套出門。
醫(yī)院挺遠(yuǎn)的,一個多小時。林子佑到了,他尋著地址,到了門口。
透過半開的門,林子佑看到,那個永遠(yuǎn)冷冰冰的女人,對待她另一個孩子,是可以笑容洋溢、眉眼間都是幸福的。林子佑就看著她坐在病床上,對著那五歲多的孩童笑得慈愛,男人坐在旁邊,一家其樂融融。
從前已是從前,林子佑不再計較,他只是好不解,他想要一個答案而已……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待他。心中酸楚,心中枯萎的孩童在抽泣,他好不理解,他哪里不夠好,才以至于不被愛。
男人率先發(fā)現(xiàn)了林子佑,女人看過來,笑臉僵硬。林子佑收回視線,臉色平靜。
“來,小希,爸爸帶你去吃飯咯?!?/p>
男人牽起小孩的手,抓住女人的手,用力握了握才松開,眼里帶著鼓勵,馬上就出去了。到門口,男人什么也沒說,只拍了拍林子佑的肩膀。
男人走后,林子佑和床上的婦人皆按兵不動。
女人看著他,眼里皆是復(fù)雜,難以厘清。
“進(jìn)來吧?!?/p>
女人先開了口。
林子佑看了她一眼,才抬腳進(jìn)去。
女人似乎病得很重了,臉色蠟黃,很瘦很瘦,皮包骨。林子佑的臉色盡量保持著平靜,面部沒什么表情。
“我沒想到,你居然會來看我。”
女人情緒有些起伏,林子佑聽出來了,他坐在凳子上,只看著她,等她說完。
“你還挺以德報怨的,心性倒是不錯”,女人觀察著他,對著這個親生兒子,眼里不過像在審視一個不能確定屬性的陌生人。
林子佑聽到這句,眼神微動,這算夸獎嗎,第一句那么中肯的話,會有一天來自她說給自己聽嗎。
“咳咳!”
女人還想說些什么,不舒服的喉嚨讓她開始猛咳嗽。林子佑看向桌子,起身接了半杯水,遞給她。
女人有些詫異,但她真的很需要水,就接了過去。小飲幾口,女人得到緩解,長吁著氣,讓自己平和下來。
林子佑面對這樣的她,現(xiàn)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見林子佑還是不說話,女人多看了他兩眼,“你沒什么想要說的嗎?”
比如,咒罵她活該,開心的炫耀之類的,她也不是聽不得了。
林子佑抬眼看她,猶豫了一下,“你能告訴我原因嗎?!?/p>
聽他問,女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女人的臉沒什么肉了,雙眼凹陷,沒有任何感情賦予在臉上,顯得有些可怖。
“呵……也是,你肯定奇怪。”,女人飲了一口水,“我告訴你。”
林子佑認(rèn)真聽。
“你知道嗎,我的人生,就是被你爸給毀了”,女人說起來,胸腔起伏,目光鋒利,“你從沒見過的父親,在我懷上你一個月就失蹤了?!?/p>
女人說著,眼里陷入回憶,痛苦不堪的回憶襲來,她雙手緊握著杯子,“后面,全校都知道我懷了孕,還有不知道哪里冒出來他的女朋友跑過來罵我。我的名聲被搞臭了,學(xué)校也呆不下,可他還說那是暫時的,他讓我退學(xué)不干了,說會養(yǎng)我?!?/p>
女人眼眶發(fā)紅,十幾年過去,當(dāng)初卻歷歷在目。
“我退了學(xué),沒想到他卻跑路了,我聯(lián)系不到他,我滿世界的找,我懷著你,去他老家、去找他兄弟都找不到人,我爸只是個工地勞民,為這操碎了心,一夜白頭。你讓我怎么不恨!”
拼了命脫離貧瘠,對高樓大廈皆是仰望與憧憬,未來近在眼前,卻霎那間墮入深淵。
女人哽咽著,“爸媽他們兩位老實巴交的人被親戚們圍攻,因為我的事情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我是村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你知道嗎。我的奶奶,就因為這件事情被多嘴的人傳到她那邊,一口氣沒上來就這么去了……”
林子佑看著這個情緒開始激動的女人,她的眼眶有些濕了,林子佑震驚著這些過往……回憶也從林子佑的腦海里閃過,從懂事到現(xiàn)在,她永遠(yuǎn)只用一副冷淡地,帶著敵意的眼光看著自己,那種恨意,深入骨髓,讓年幼的自己驚恐不已。
“你和他長得太像了,就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看著你,就像看著他,你知道嗎,有一天半夜,我甚至從噩夢中醒過來,拿著把剪刀,就想解決掉你?!?,女人說到這些,竟然是平靜了下來。
林子佑陣陣發(fā)寒。
所以不管自己爭不爭第一,自己永遠(yuǎn)不會被愛。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女人慢慢平靜下來,看了眼林子佑,突然冷笑,“前幾天,我有想起你。”
時間沒帶來一句算了吧,時間只傳遞了等量齊觀的恨意,在林子佑幼時那驚恐的眼瞳中綻放。
相顧無言,鴉雀無聲。
林子佑看起來神色如常,他總神色如常。
“走吧,不要再來了?!?/p>
女人閉上眼,她乏了,恨了一輩子,她累了。
林子佑沒起身,鼻子泛酸,看著她,有些麻木。一切都那么可憎,可眼前的人,這一眼過后,就再也見不到了啊……
“你不要出現(xiàn)在我的葬禮上,你當(dāng)從沒有過我這個母親?!?/p>
女人的聲音顫抖著,她終究沒忍住,倔強(qiáng)地撇過頭去,滾燙的淚劃過干枯的臉龐,她欺著自己還可以保持那份恨意,以顯示自己沒有做錯。以此,對之前的種種,才能心安理得。一切都遲了,在她舉起剪刀又放下那一刻,她一直,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幼童漸漸地面露深沉的恐懼與怯意,害怕就這樣日積月累,那小孩的眼睛里不再有太陽。
就這樣靜默著,兩人都不再言語。
林子佑口腔里血腥蔓延,下嘴唇的內(nèi)壁已經(jīng)被咬破。
“我不恨你。”林子佑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站起來,懷著心悸,離開了。身后的一切不再與自己有關(guān)。
空曠的走廊,那個樓梯的轉(zhuǎn)角,林子佑面前迎面走出來一對老人,其中那年邁的老爺爺,滿頭白發(fā),佝著腰,神色疲倦,他腿腳不太利索了,步履蹣跚。
林子佑看到他們,了無生氣的臉色驚起波瀾壯闊,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他看著那對老人,他看向那佝僂的老爺爺,指尖輕動。
一旁的老婦卻在看到林子佑那一瞬猛皺起眉頭,削瘦的臉深深地透著嫌棄與厭惡,就像看著已經(jīng)搜掉的廚余垃圾,只差沒捂著鼻子發(fā)出干嘔。她手里還拿著不銹鋼飯盒和水果。
“快點走了,真是走個路都這么晦氣!”,老婦催促著老爺爺,直徑路過林子佑,進(jìn)了病房。
老爺爺只連連應(yīng)聲,“誒,誒……”。
林子佑的心逐漸冰冷,他看著那位老爺爺,抿著嘴。老人家低矮著頭,也只是在路過林子佑時,才抬頭看了眼,垂老的眼睛,飽含深切,他滿是皮褶皺包含的眼里倒映出林子佑的驚愕的臉龐,那么清晰。隨后,老爺爺緩緩低回頭,緩緩抬膝離去。
林子佑全身發(fā)麻,像被螞蟻啃噬神經(jīng),腳步有千斤重,像被凍住一樣他無法往前挪動。
從前的從前,那天天氣也是很冷,他見所有的小朋友都有棒棒糖吃,就他沒有。他跑回去,奶奶看到他就板了臉,他害怕,吐吐舌頭,去找爺爺。
“爺爺,可以帶我去買一顆棒棒糖嗎?”
他盡力說話軟軟的,以博取一點點的同情。爺爺果然摸摸他的頭。爺爺剛要說話,奶奶一個眼神就看過來,爺爺連忙收了手,蹲下來,“買什么棒棒糖,我看你就像個棒棒糖棍!”
奶奶滿意了,繼續(xù)磕著瓜子看電視,他悶悶不樂。兩天后,上課,他從自己那爛了幾個口子的舊書包掏出書本和只剩小半截的鉛筆,書包里只剩凌亂的本子。就感覺書包分布的重量不對,他伸進(jìn)手去掏,掏出三顆不同口味的棒棒糖。
沒關(guān)系的,他的童年,也曾擁有三顆棒棒糖。
爺爺……
林子佑的心突逢狂風(fēng)驟雨過境,狠厲地刮過心臟,他無力地靠墻蹲下,漫長的走廊里他就蹲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