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舒妃溫婉端麗的面容，稍稍嘆息。也許是因?yàn)樗龑噬?，動的是真情真心，所以面對宋容華的身孕，她才會感覺失意，感覺擔(dān)憂。其實(shí)，陛下已經(jīng)待她夠好了，不過，便是父親和母親這樣舉案齊眉，家中還是會有兩個通房出身的侍妾，哪怕只是做做樣子。

終究，哪怕情意兩心相儀，真正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怕是也是不可能的。若換作是我，我暗自思量，若是我，如今的我大概也不會有太多傷感，因?yàn)榛噬纤呀?jīng)錯過了我從十七歲再到二十歲間，最好的那一段年華。就像如今已是中秋，棲梧宮內(nèi)的合歡開得有些晚，所以正是盛艷的時候。而夏時的蓮花，早已謝了。錯過了，終究是錯過了。我，并不愛他。

景華宮的徐怡妃大概也是不愛他的，不然也不會能夠做到眼看著恩寵如飛花輾轉(zhuǎn)，而可以淡然處之。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但她到底是皇子生母，同生了淑華帝姬的瑞貴嬪一樣?；噬厦總€月，總有那么幾次，會看在皇子公主的份上、留宿她們二人宮中。對了，瑞貴嬪，她如今已是從二品的赫舍里昭儀了。

族姐大約也是不愛他的，所以在談及舒妃時，心里只有一絲羨慕，卻不會像孫修媛那樣，因?yàn)閻鄣锰睿阶詈筮€是真心錯付，成為一個毒婦。

過了幾日，宋容華小產(chǎn)了。我只覺得這后宮中底下的暗流滾滾，從來沒有停止流動過。然而不久，禮貴嬪帶著棲梧宮的宮女素竹去了御前，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舒妃……一向溫和不爭，心思純良的舒妃，被突然下令禁足。

不顧族姐的阻攔，我可謂是十分貿(mào)然地跑到御前，力證舒妃清白。舒妃入宮多年，因?yàn)樘^受寵，沒人愿意和她真正的交好，現(xiàn)在涉嫌謀害皇嗣，又怎會為她求情？可我不怕，旁人不去求情，是怕皇上厭棄?？晌以缫呀?jīng)不在乎了。

后來皇上告訴我，來為舒妃求情的人，我和怡妃，是唯二兩個。

俗話說患難見真情，但我當(dāng)初，也只是覺得對皇上心懷真情的舒妃，和當(dāng)初的我有幾分相像而已。有的人，也許天生便就是真正的姐妹。

皇上聽聞我在乾明宮外叩首連連，走到殿外，將我扶起道:“朕會下令嚴(yán)查此事，你回去吧?！?/p>

他扶起我。殿外秋意正濃濃，有微涼秋風(fēng)拂過，我的手很是冰涼。他甫一觸碰，便蹙眉，命宮人取了一件玄色的披風(fēng)，親手為我披上。

三日之后，素竹招供，當(dāng)初禮貴嬪加害宋容華龍嗣，親口承諾她以一個從七品選侍的位份作為報答，讓她在棲梧宮內(nèi)同她里應(yīng)外合，將罪名嫁禍于舒妃。

禮貴嬪……禮貴嬪還是禮貴嬪，雖未廢黜，但還是同前頭的忻貴嬪、孫修媛一般，被打入冷宮。這已經(jīng)是我入宮之后，第三個被打入冷宮的女人了。而素竹，皇帝本意是杖斃；但因?yàn)槭驽那笄?，則是留了她一條性命，被杖責(zé)三十大板，逐出宮去。

不知太后娘娘同皇上說了什么，舒妃雖然還是最得寵，但皇上對她，卻不再是獨(dú)寵了。

而我的漸漸得寵，則由此開始。

那日，鳳鸞春恩車，停在了長信宮與長樂宮之間的宮道中。我在側(cè)殿內(nèi)側(cè)耳傾聽，心頭詫異，因?yàn)楹丈崂镎褍x自從四皇子夭折之后，一直深居簡出，整日里也不過同青燈古佛相伴，將淑華帝姬看作眼珠子一般百般愛護(hù)。

可，慧貴嬪滿臉欣喜而又詫異地告訴我，皇上翻了我的牌子。我早已許久不曾侍寢過了，上一次，仿佛還是在去年的十一月二十日。年底，我被晉為正五品貴人，并賜封號為“順”。

再后來的幾個月里，皇上總會讓我侍寢一兩次。次年，我診出兩個月身孕，因而被晉為從四品順儀。

我日日夜夜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感受著它的漸漸鼓起。何容華前來向我賀喜時，心中的擔(dān)憂一直揮之不去——就憑我自己，真的可以平平安安生下這個孩子，并護(hù)著他長大嗎？

我的月份漸漸大了起來，胎滿七個月時，舒妃入宮多年，也終于傳來喜訊。不久，我生下了承曄，那是皇上的第五位皇子。承曄滿月當(dāng)日，哪怕我并不得寵，還是被晉封為從三品婕妤，并賜居玉照宮正殿，為玉照宮主位。而舒妃，皇上斟酌許久，下旨晉封舒妃為正一品舒貴妃，位居眾妃之首，代掌鳳印。

八月十五中秋佳夕，冷宮的看守來報道:“禮貴嬪染了重病，怕是要熬不過這幾天了。說是要見一面舒妃。”

皇上歡喜無比，聽到這個消息后，嫌惡道:“舒妃有了身孕，她一個罪婦還想見舒妃?！?/p>

舒妃溫順道:“許是安氏有了懺悔之心，想要在臨終前跟臣妾說些什么?！?/p>

皇上還是不放心。我在一旁道:“舒妃娘娘身懷龍裔，不宜前去，臣妾胎氣穩(wěn)固，自請前去。”

皇上看了我一眼，無聲點(diǎn)頭。

冷宮是那樣的荒廢，禮貴嬪躺在幾乎發(fā)了霉的被褥里，奄奄一息，見來人是我，不覺失笑:“怎么是你，顧小儀?；噬夏兀驽?？”她的目光投向我的背后，原來，她居然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是婕妤了。

見來人只有我一人，她失望地看著我，目光直直落在了我身上的披風(fēng)上:“這么好的料子，是皇上賞你的吧。顧嘉懿，本宮倒是小瞧了你。想來本宮進(jìn)冷宮后，你的日子倒是越發(fā)滋潤了?！?/p>

我一言不發(fā)，已是默認(rèn)。冷宮的看守太監(jiān)喝道:“大膽安氏，顧婕妤貴為五皇子生母，你居然還敢如此無禮！”

“五皇子”禮貴嬪面色僵硬地看著我，眼底的嘲諷越加濃而深:“你別以為現(xiàn)在風(fēng)光了，不過是靠著舒妃才得來的罷了。顧嘉懿，你真的以為皇上會寵愛你嗎，你姿色不過爾爾，又能得寵到什么時候？”

我搖搖頭:“至少本宮有自知之明，不會自不量力，有所奢想。”

我不愛皇上。無愛，故無怨，無怨，故無恨。無恨……則無妄為，方可平安度日。

禮貴嬪怔怔地看著我，低著頭，最終落淚。

我離開冷宮時，她猶自還在笑，發(fā)出自嘲的大笑:“原來如此，顧嘉懿，你根本不愛他，可本宮卻……”

次日，禮貴嬪歿了的消息傳到我耳邊?；噬蠈λ杏邢訍?，神色并無哀傷。不給予追封，不賜謚號，甚至就連一個風(fēng)光大葬也沒有，僅僅以嬪禮下葬，甚至，還不如一個嬪。

舒妃臨盆，緊接其后，生下的六皇子一出生便被皇上賜名為“承煦”，封榮郡王。

承曄這個孩子十分健康，我時常抱著他，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鼻子，眼睛。那是我的孩子，我的親生骨肉。有了他后，原本難熬的日子，也漸漸有了生氣。玉照宮與長樂宮并不遠(yuǎn)，族姐也常常來看望我，并對承曄十分喜愛。她第一次抱著承曄時，幾乎要喜極而泣道:“嘉懿，這既是你的依靠，也是我的依靠！”

族姐無子無寵，對待承曄又如此視如己出。承曄這個孩子，才八個月便能口齒清晰地喊我一聲:“母嬪”；喊族姐一聲:“姨母”而非“慧母嬪”。

便是皇上，大概是因?yàn)樗幕首釉缲玻姵袝先绱嗽缁?，如此健康。陛下亦是頗為喜愛，有時候抱起他，面色無端浮現(xiàn)惆悵，嘆道:“承曄這個孩子很懂事，可別的孩子，怎么就成這樣了……”

我在一旁，不敢多言，含笑著。

前朝后宮本為一體，因此我也多有耳聞，隨著年齡漸長，二十四歲的太子承昌本是嫡長子，居于東宮，又有梁氏一族的勢力襄助，已經(jīng)開始結(jié)成黨羽，肆意打壓其他庶出兄弟?；噬弦嗍窍鹊鄣臻L子出身，與自己的兄弟姊妹素來雍睦，對于諸位太妃亦是十分禮敬。自然希望自己的皇子也能如此兄友弟恭。

前幾日，因有太子授意，被封為齊王的皇次子承煜在戶部觀政，幾乎是舉步維艱，難以立足，不得已以“資質(zhì)平庸，難以受任”為由，請求辭去戶部觀政的恩典?；噬涎赡懿恢渲袃?nèi)幕，自然對于太子生出許多不滿來。對于此事，我雖心知肚明，但到底是深宮婦人，也不好多言，只能一言不發(fā)了。

見我良久無言，陛下抱著承曄，突然說:“承曄已經(jīng)虛歲三歲了，你的位份也該進(jìn)一進(jìn)了，就晉為貴嬪吧，你性子恭順溫謙，封號還是襲用那個‘順’字吧?！?/p>

我被晉為順貴嬪的同一日，皇上念在宮中舊人不少，下旨晉和貴嬪為任充儀，慧貴嬪為顧修儀，左芬儀為惇嬪，宋容華為密嬪，汪容華為汪芳儀，劉答應(yīng)為劉美人，周才人為周美人。

劉容華與周美人，俱是官女子出身，還是舒妃有孕時獲封的更衣，從更衣始，累進(jìn)到如今的位份。

不久，周美人有孕，晉良媛。很快，任充儀在冊封禮那日診出喜脈，旋晉正二品夫人，赫舍里昭儀也緊跟其后，第四度妊娠。我去棲梧宮看舒貴妃時，她入宮已有五年，但歲月待她似乎十分寬容，像我這個年紀(jì)，眼際已有細(xì)紋，還是十八歲小姑娘的模樣。大約是在宮中待得久了，對于任夫人和周良媛、赫舍里夫人的身孕，也能不再那么感傷。

其實(shí)，這也是件好事。

赫舍里夫人第四度有孕，因四皇子早夭，皇上難免頗多關(guān)懷，便也稍稍冷落了位份最低的周良媛。

周良媛生下八皇子承晞之后，被晉為容華，八皇子夜里常常生病，惹得皇上常來看望。我只覺得蹊蹺，明明八皇子生下時是十分健康的，怎么會時常染病。只是，我沒有想到，并不是天底下每一個女人，都有資格做一個好母親的。

八皇子時常生病，竟是因?yàn)樗哪赣H為了多讓皇上關(guān)懷，故意讓他得病，來謀求嬪位！赫舍里夫人聞訊而來，不可置信地指著周容華道:“你簡直枉為人母！”

皇上冷漠地看向求饒連連的周容華，下令廢去她的容華之位。還對她道:“你也配做孩子的母親？傳旨宗人府，修改玉牒，將承晞記在顧修儀名下！此后承晞就由顧修儀撫養(yǎng)！”

年底，皇上下旨，冊舒貴妃為皇貴妃，位比副后。后宮的這場風(fēng)波初平，前朝便一波又起。皇上子息漸豐，太后終于放下心來，安心在頤寧宮中頤養(yǎng)天年?？?，太子年近而立，可皇上一直龍體康健；何況舒貴妃再度有孕，并加封皇貴妃，皇上又一直頗為喜愛六皇子。

承曄、承煦入讀后，皇上常言:“朕之六子類朕”。足以見得皇上對這位皇子的喜愛。我時常叮囑承曄，告訴他要斂藏鋒芒，告訴他在見到太子時一定要友睦謙和?；寿F妃……皇貴妃也是一樣的，她大概從未想過要承煦將太子取而代之，而承煦的性子，亦是喜好讀史書、詩書、山水游記。

永嘉十二年，一個晴天霹靂在棲梧宮上空響起——午后皇上考校諸位皇子，不知怎的，承煦所騎的那一匹溫順的小馬，突然發(fā)起瘋來，承煦從馬上了落下……承煦，他的一條腿，斷了。此后半生，他都只能坐在輪椅上度過。

皇上查出是太子所為，終于忍無可忍，昭告天下廢黜太子，在朝堂上當(dāng)眾泣曰:“承昌生性暴戾，加害手足，枉顧兄弟情誼。如此失德，安得承續(xù)帝位！”大臣們紛紛無言。

說到底，太子再如何暴戾，那也是皇上一心培養(yǎng)的儲君??！皇貴妃聞訊，當(dāng)場便動了胎氣，生下瑾儀帝姬后，不過半年，便就薨了。她去世那一日，皇上接連遭受打擊，悲慟至極，竟口吐鮮血，醒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下旨將廢太子承昌幽禁于咸安宮。就連并無大過的三皇子，也被封去了梁地。

她的葬禮上，我很驚訝，驚訝于自己居然會那么的傷心，會留下那么多的淚水，仿佛怎么也流不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