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荇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來時，月上中天。月光穿過窗欞，柔柔地灑了滿屋。抬眸望去，月正圓滿，原來已是中秋。

遠眺山頂，有一個身影在崖上，面向西方，背手而立，是江疑。九荇遠遠瞧了半晌，似怎么也看不夠。

直至一陣涼風送來荷香，九荇才想起屋后的那塘荷花，那些親手移來的荷會不會毀在昨夜的天火中？思及此，她心下一緊，直奔屋后。所幸，滿塘荷葉多半完好，唯有塘沿的兩株荷枝或許是因靠岸太近，被火烤得半枯。

九荇伸手撫上那兩株焦黑的荷枝，入手皆是粗糲干涸之感，一觸就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宛如奮力掙扎的喘息。她也輕輕嘆了一口氣，只恨自己不曾習得令草木復蘇的仙術(shù)。

“嘆氣做什么？何事這么驚慌，連鞋履也未穿?！苯刹恢螘r已來到山腰，手上拎著九荇的鞋履，穩(wěn)穩(wěn)放在九荇身旁。

“謝謝師父?！本跑粢徽?，先朝江疑行過謝禮，后才驚覺雙腳已附上寒氣，伏身穿戴好。

“你最近看了許多禮法典籍？”江疑面上嚴肅，言語間卻調(diào)侃著九荇，意指她的多禮。

九荇一撇嘴，連日來的掛念涌上心頭，不由出口嘲道：“師父，南庭仙洲風景甚好吧？”

“比不上這一塘荷景，” 江疑嘴角微微勾起，眼波流轉(zhuǎn)間有些狡黠神色，“此去南庭仙洲，我專程拜訪了專司姻緣的神仙，他們告訴我，若是七夕祭誠心禱告，他們必會盡力牽上紅線?！?/p>

原來他還記得七夕祭那日聊起的事情，九荇再也忍不住笑意：“那待到來年的七夕祭，我必頌念十二個時辰的禱告，讓神仙許我一樁天上地下絕好的姻緣?！?/p>

江疑也被逗笑，道：“我掐指一算，你這姻緣大抵在西邊?！?/p>

“師父什么時候?qū)W了掐算之術(shù)……”九荇說著說著才反應過來，睜大雙眼，“西邊？師父又要遠行？”

依稀曾聽畢方提起，師父從前的駐地在西邊，與西經(jīng)荒漠距離甚近。

江疑不答，只抬首望月：“符剔山的月色很美，你種的這一方荷景也甚好?！?/p>

聽出他話中的眷戀之意，九荇信誓旦旦地開口道：“師父若有想做的事情，放心大膽去做便可，弟子會幫師父看好符剔山的?！?/p>

心中的不舍偷偷藏在漸弱的話音里。

江疑不言，臉色掩于樹蔭下，晦暗不明。

“師父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與我同去。”江疑分明早有主意，正等著九荇來問。

“弟子自然愿意！”一掃方才的萎靡，九荇雙眼微微張大，喜悅溢滿眉間嘴角。

江疑回身坐下，九荇這才發(fā)現(xiàn)屋前的石案已被移到塘邊，想來是江疑所為。醉仙釀還在石案上放著，她取來兩個琉璃杯盞，先倒了一杯放到江疑面前，又給自己倒上一杯。

抬頭望圓月，俯首聞荷香。想起江疑方才說的話，九荇才意識到這等人間至景或再難見，不免心生惆悵。

江疑似也看出了九荇的心思，將杯盞中的醉仙釀一飲而盡，道：“我從前的駐地，稱作涼州，在北冥夢澤與西經(jīng)荒漠的交接處?！?/p>

九荇開口問道：“久聞西經(jīng)荒漠有許多魔族，涼州地界可會有魔？”

江疑點點頭：“舊時神州未治，有許多魔族聚居于涼州地界，或為商販，或為工匠，與現(xiàn)下的仙妖無甚不同。后來生了一場變故，魔族中的大半支系退居西經(jīng)荒漠，留許多半魔在涼州，多為人與魔、仙與魔的后代?！?/p>

“如此說來，這些被留下的半魔，也是挺可憐的……”

異地而居，同族甚少，想來日子并不太好過——九荇從許多文人筆記中讀過這樣的故事。

“我在涼州的時候，曾下令好生安置這些半魔，那時民風淳樸，倒也未生事端。如今不知是何境況了……”他的雙目蒙上一層薄霧， 看似還在此處，思緒已穿過眼前的荷景，穿過頭頂?shù)脑铝?，到了千年前治下的涼州?/p>

九荇倒未打擾，進屋取來記載地域風物的典籍，秉燭找出涼州的篇章?？吹讲唤馓帲砰_口問：“典籍上稱涼州四季如秋，黃沙漫天，一年中有四個月會下雪，若我取些蓮子帶著，到了涼州，還能種活嗎？”

江疑思忖半晌，道：“我住的府上，曾有一片荷池，是……從前一個徒弟種下的?！?/p>

九荇先喜后疑，心上泛起絲絲縷縷的酸：“原來師父不止我一個徒兒?！?/p>

“此去涼州，你應該還能見到其余師兄師姐，”江疑似是想起了他口中的那些徒兒，嘴角有掩飾不住的笑意，“他們大多跟隨我習武，你是唯一一個修習文識的?！?/p>

好歹也揀了個“唯一”的份額，泛起的酸復被甜蓋住。九荇朝江疑望去，只見他倒酒、飲酒，動作行云流水，看似快意，眉目間的陰翳卻始終未散。

從前只道他是個布云的仙人，或因罪被貶，或一心隱居，沒想過他竟是個桃李滿園的將軍。九荇想起從前聽過的諸般戲文故事，這樣的世間大才，愿身負文武經(jīng)略屈居于此，大抵都有不可言說的過往。

他既不說，她便不問。

——

翌日，九荇從屋后取來幾顆蓮子，仔仔細細地用手絹裹上，并著幾卷珍愛的古籍和江疑送的袖駑，一起收進行李中。未喝完的醉仙釀又重新被封上，沉入荷塘中，待歸來之日，必成甘厚醇香的佳釀。

下山之前，九荇認認真真朝那足住了五百年的屋子作揖，虔誠道謝：“謝謝建木伯伯五百年來為我遮風避雨，等我求得一樁天上地下絕好的姻緣，必再回來酬謝于您?！?/p>

江疑叫來畢方，囑咐了諸般事宜，也沒帶什么物事，便算是“準備好了”。他笑看九荇將世間萬物都當做生靈般愛護，只任她辦完這些事，方才一同出發(fā)。

“師父，我們不騰云向西嗎？”九荇深知江疑的騰云之術(shù)甚是高深，一日可行千里，所以才有此問。

“你第一次遠行，沿途可觀各地風土人情，只當游玩，不必著急?！?/p>

說出來的是明面上的原因，沒說出來的，是他為了能夠依約從南庭仙洲趕回符剔山，先疾馳三日，又與魔激戰(zhàn)，此時仙力空竭，需好生休整才能捏訣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