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符剔山至涼州,間或策馬,間或行船,青山綠水漸成黃沙泥石。途經(jīng)許多城鎮(zhèn),風(fēng)物均比典籍上記載的更加生動。
日日都能見到新鮮有趣的事物,便不覺路途遙遠。
這一日,江疑與九荇抵達赤水河畔,渡過赤水,再行半日便是涼州。渡河的船一月兩趟,最近的一趟需得在今日夜間出發(fā)。
此時剛過正午,距離夜間還有一段時間,二人便在赤水河畔尋了一處客棧打尖。
這客棧大抵專做赤水往來船客的生意,請來的說書人說的也盡是赤水上的故事。
“只見更懝將軍著一身紅紋玄鐵戰(zhàn)甲,腳踏鎏金祥云,手持七尺二寸雁翎槍,周身盡是肅殺之氣,一挑一壓間,便將那為禍數(shù)月的妖龍刺于赤水之上!有道是:少年將軍擒妖龍,救得赤水免禍災(zāi)。預(yù)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說書人一拍過板石,引來滿堂喝彩。
九荇正聽得入迷,好奇心也被勾起,殷勤地為江疑倒了一杯茶:“師父,你也是南庭仙洲的將軍,認識說書人講的這將軍嗎?”
“他將那將軍的封號念錯了,”江疑答非所問,以手指沾茶,在桌上寫下兩個字,“更懝的‘懝’,音同‘意’?!?/p>
“ ‘身世飄然如物外,何須更懝訪桃源’,這封號倒是十分淡薄,但聽那說書人描述,這將軍也是名心狠手辣的武者,”九荇好奇追問,“師父可知這故事后來如何了?”
江疑搖搖頭:“說書之流,大多經(jīng)過美化,當(dāng)不得真?!?/p>
以往在符剔山下村落的茶館中聽書,江疑總知曉些與說書人所講故事相關(guān)的奇聞軼事,聽完便會一并講予九荇聽。今日卻說“當(dāng)不得真”,奇怪得很。
掌燈時分,碼頭上熱鬧起來,一艘燈火通明的大船如海上蜃樓,看似還遠在水天相接處,片刻卻已??看a頭。
船艙走出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他站在甲板上,鷹般銳利的眼睛掃過眾人,目光經(jīng)過江疑時頓了頓。環(huán)顧過一周,他中氣十足地說道:“今日渡赤舟限六十位次,各憑本事上船,一刻鐘后敲鑼,敲鑼時離桅桿最近的六十位客人,即是今日渡赤舟的貴賓?!?/p>
九荇一怔,原來渡赤水還有這般規(guī)矩??闯隽怂囊苫螅傻吐暤溃骸俺嗨盗鳑坝?,危險重重,唯有技藝高強者可渡。船家是怕有無謂犧牲,因此定了這條規(guī)矩?!?/p>
“如此說來,船家也深藏不露……”九荇話音未落,只覺身后有破空之聲,心下一驚,正要避開,已被江疑護住騰挪至一旁。
定睛一看,原是個持長柄大刀的壯漢躍入人群中,率先爭奪上船的名額。動亂已起,一時間呼喝聲不斷,刀光劍影照亮天際,金戈之聲綿延耳畔,鮮血染紅了江面。
各人有各人渡赤水的緣由,但這般如阿鼻地獄的慘狀景象,還是讓九荇不由蹙眉。江疑拉著她騰空而起,落在左近的客棧廊房下,既能看清此間情形,又不至被誤傷。
“師父,我們能趕上這趟船嗎?”九荇扶著欄桿,忍不住往外探了探身子。
江疑似已成竹在胸,道:“把你的袖駑取出來?!?/p>
九荇依言取出,將袖駑握在手中。
“看到船尾的那一面鑼了嗎?”江疑輕飄飄往船尾一指,“一會兒我們騰空時,你就朝那鑼射弩。”
“弟子怕射不中?!本跑粲行@慌,那鑼距離實在太遠。
聞言,江疑也沒有遲疑,右手覆上她握駑的手,左手環(huán)攬她的肩,暗念騰云訣,腳尖一點,翻身騰空。電光火石之間已至船尾上空,江疑發(fā)力扣動袖駑,弩箭射中鑼面,一聲“咚”如石破驚天,落在夜間的赤水之上。
不知那鑼由何物所制,響聲直沖云霄,蕩了幾個來回才漸失。響聲消弭時,江疑與九荇已穩(wěn)穩(wěn)立于桅桿上——確切地說,只有江疑單足立于桅桿上。
眾人未料鑼聲這么早響起,一時怔在原地,等回過神來時,口中紛紛喊著“不公平”,要求重來一次。
九荇只覺一眨眼間便從廊房下轉(zhuǎn)到了桅桿上,雖然此時腳下是江疑招來的云,即便離了桅桿也能穩(wěn)穩(wěn)立住,但還是不免擔(dān)心跌入奔流的赤水之中,不由暗暗擰緊江疑的前襟。
似是察覺到九荇的緊張,江疑不再居高,旋身而下,穩(wěn)穩(wěn)落在甲板上。
早先宣布登船事宜的老者此時又走上甲板,道:“本次渡赤舟名額已定,請貴客至船艙中領(lǐng)取廂房鑰匙及身份腰牌,請未入選的客人下船。”
言語之間,并不反對江疑所為。九荇想了想,此前確實只說“鑼聲響起時判定”,未言明需由誰來敲鑼。
環(huán)眼四顧,登上船的自然喜不自勝,已爭先恐后地入船艙去領(lǐng)物事了。有些未入選的,垂頭喪氣下了船。還有些未入選且不甘心的,硬著頭皮想留在船上,或趁亂混入船艙,均被守衛(wèi)趕下船去,十分難堪。
赤水以西,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們?nèi)绱耍?/p>
還未問出這個問題,九荇便看見那管事的老者上前來,笑著朝江疑作揖:“將軍,千年不見,還是一來就敲鑼?!?/p>
九荇恍然大悟——原來這老者竟是師父的相識,難怪沒有責(zé)怪師父此番作為。聽他話間的意思,江疑不止一次在此“敲鑼”,原來師父在外如此乖張行事,竟還沒被攆下船去——九荇隱去笑意,認真聽二人交談。
江疑亦作揖回禮,言語中帶著笑意:“老先生,實在抱歉,此番渡赤水回涼州,又給您添麻煩了?!?/p>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添麻煩了,老朽我都習(xí)慣了!”老者故作置氣狀,又回首向小廝吩咐,“去取將軍與這位……姑娘的廂房鑰匙?!?/p>
聽出老者言語間的遲疑,江疑開口介紹:“這是我的徒弟,名喚九荇。”
聞言,九荇學(xué)著江疑的模樣,向老者作揖,道:“老先生,您好,晚輩九荇,來自符剔山?!?/p>
“哈哈,你向天君老兒告假一千年,就是為了照顧這個徒弟吧?”老者不拘年齡,爽朗一笑,復(fù)又對小廝道,“取兩間廂房的鑰匙?!?/p>
九荇這才明白,方才這老者誤會了自己與江疑的關(guān)系,讓小廝只取一間廂房的鑰匙,此番改口反而更顯刻意。她悄悄將袖駑收進袖中,方才被江疑握住的手背,也似耳根般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