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尹寶鏡在燈前捧書坐了,思緒卻不知跑到何方,只呆呆的看向虛無。王氏過來為她加衣:“小姐在想什么?”
尹寶鏡抓住王氏的手,良久出聲道:“孺人你說,我進宮來的第一夜會有幾人無法安睡呢?”王氏將尹寶鏡抱進自己懷中,緩緩拍了拍會意道:“小姐是尹氏嫡女,這時進宮自有大妃授意,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以許映才為首的幾人此刻恐怕正在書房秉燭策論吧。不過,殿下既然準許小姐進宮,想必是不敢違背大妃的。”尹寶鏡起身撫了撫頭發(fā):“是我失態(tài)了,往??傁胫辛朔较蛟倏嘣倮鄣穆放逝乐闹幸彩翘鸬?,卻原來在宮中第一夜我也是會怕的?!币鼘氱R嘆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我卻更想做捕螳螂的黃雀,日后恐怕都睡不安穩(wěn)了吧?孺人以前在明宮也是這樣的嗎?”
王氏慈祥地笑笑:“是或不是又有什么意義呢?你生于世上是為寬恕旁人或者自己,每件事不是做了有何后果,而全在你想不想做。小姐,你決定了嗎?”尹寶鏡恍然:“每件事不是做了有何后果,而全在我想不想做。孺人,”尹寶鏡披衣起身,“世子每日幾時回中宮殿?”王氏頷首:“大妃娘娘說是亥時。而且,大多時候總是甩掉眾多隨侍自己一人跑到隱月閣玩耍。”
“大妃?”尹寶鏡訝然回首,而后吁了口氣,“是了,恐怕如今闔宮也只有她這么積極了?!蓖跏蠈⒁鼘氱R耳畔的海棠疊地松了些,復又取來了未點火的宮燈,里面只有小小的一截兒蠟燭:“小姐真的不再梳妝一番了?”尹寶鏡最后照照銅鏡,覺得滿意后吹滅屋內(nèi)燈燭:“無妨,夜里有月光照著,只需看清輪廓便好。何況現(xiàn)下已戌時末,再不去怕是來不及了。孺人放心,到了時候我便會回來?!币鼘氱R急急跑出殿外,王氏拿了火折子追上,剛想囑咐便被尹寶鏡嘻嘻哈哈的話語堵在跟前:“孺人莫出聲,我都知道的,宮燈要到香遠亭才點,火折子用了要遠遠地丟在水里,一路更要躲好了禁內(nèi)官和宮婢。還有,重頭戲全在這只疊地。孺人進去等我吧,我很快就回來!”王氏靜靜看著尹寶鏡小小的身影隱在重重花朵與宮燈織就的迷幕深處,欣慰嘆息:“你會成長為新一代的朝,鮮這個國家的國母的,我知道?!?/p>
亥時,香遠亭,尹寶鏡點亮宮燈,小小的一盞燈被亭子四周的微風吹的一晃一晃,尹寶鏡站在亭子里將火折子奮力扔了出去,火折子在水中彈簧般彈了好遠,顛簸幾番后終沉了下去,尹寶鏡拍手大笑出聲,心中默念:“系統(tǒng)?!薄敖拥街噶?,接到指令,系統(tǒng)搜尋中,主角位于八點鐘方向,正向宿主走來,10,9,8,7,6,5,4,3,2,1,宿主加油?!?/p>
“誰在那里!”身后傳來一聲稍顯低啞的呵斥,尹寶鏡手執(zhí)宮燈,閉眼轉(zhuǎn)身,心中的喜悅與得意幾乎要滿溢出來。這一刻終究來了,李暄,這一世,我尹寶鏡先遇到你了,不是嗎。此時的世子邸下不過十一歲,清雋的少年身形頎長,面如冠玉,天質(zhì)自然,僅是站在那里,于夜色里白衣淡然,不染鉛華。
李暄身著紺青色馬褂子,腋下繡著兩枚琥珀扣子合攏,兩肩處用銀線繡著騰云祥紋,玄青色的巴基扎在勾背鞋之中,正大步而來。李暄走近,只見一個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的粉衣女兒家站在那兒,一雙清透的眸子盈盈望過來,仿佛落滿了天上的星子。他只覺臉上燙燙的,于是又大聲問道:“你是誰,為什么一個人在亭子里逗留?”尹寶鏡嘴角裂開大大一抹笑容,雙手掐腰走到李暄跟前,語氣嬌憨:“你又是誰?白白凈凈,長得倒不像壞人,不過嘛······”尹寶鏡繞著李暄轉(zhuǎn)了一圈后搖頭晃腦全似個老夫子的作態(tài),一只手遙遙指向里亭中宮燈,“父親說人不可貌相,我?guī)Я藢m燈來,就算你是書中吃小孩兒的精怪我也不怕你的!”
李暄雙臉漲得通紅,從小到大還沒人敢在他跟前這么放肆過,他用手指著面前的人兒,卻也只憤憤吐出了一句:“你······你才是精怪!”尹寶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真可愛!”她歪頭:“那······你不是吃人的精怪,是壞人嗎?”李暄昂頭,臉上滿是驕傲:“誰告訴你我是壞人的!我可是這個國家的世子邸下!”“真的假的?”尹寶鏡皺皺鼻子,懷疑的走近,食指戳戳李暄尚顯單薄的胸膛:“我所知道的世子邸下可是三歲能文,五歲能武的,怎么會是一個小屁孩兒呢?”李暄拍掉尹寶鏡的手,雙手抱臂斜睨:“那你來考考我吧,如果你考不倒我,那我就是世子邸下了,你可要向我行大禮的,這是宮規(guī)禮儀,你可明白?”
尹寶鏡輕哼一聲:“來就來,誰怕誰!”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軟軟問道:“吶,我問你,古有四書五經(jīng),又有君子六藝,旁人要考肯定考你教義,可教義連我這個小小女子都明了,肯定也難不倒你,如此說來我也只好考你六藝了。喂,你怕嗎?”尹寶鏡將頭湊到李暄跟前,吐了吐舌頭:“我可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哦。”李暄皺眉,遲疑道:“六······藝?”
尹寶鏡點頭:“在明國,"六藝"之說有二,一指禮、樂、射、御、書、數(shù)也。《周禮·保氏》:"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另一說,"六藝"即六經(jīng),謂《易》、《書》、《詩》、《禮》、《樂》、《春秋》也。別的現(xiàn)下無法考校,那我就考你樂理吧?!币鼘氱R偷瞄李暄一眼后壓下嘴角揚起的笑意,“請問,伽倻琴有幾根琴弦?”“什······什么?”李暄艱難的扭頭,“你剛剛是在問我?”“嗯哼,”尹寶鏡重重點頭,還好心將問題重復一遍,“怎么,我們的‘世子邸下’回答不出來了嗎?”“哪有!我······我只是突然忘記了,我一定還會想起來的!”李暄拍頭自言自語道:“沒錯,我可是世子邸下,一定會再想起來的,只要······”“涼亭有人,快去看看!”“站??!”
尹寶鏡掩嘴輕呼:“糟了!是禁內(nèi)官,被抓住可是要打手心的!怎么辦怎么辦?”李暄一把抓住尹寶鏡的手,彎眸悄聲道:“沒事的,跟我來?!币鼘氱R看向她和李暄相握的手,眉眼彎彎:“喂,你是要帶我捉迷藏嗎?”李暄回首,眼睛里的光灼灼照著她:“捉迷藏是很好玩,不過,我們先來比比誰先跑到隱月閣吧,落后的那個要學小狗叫?!币鼘氱R握緊李暄,大聲喊道:“那我們一起,三,二,一,跑!”
尹寶鏡覺得,現(xiàn)在是她最幸福的時刻,粉色的櫻花翩翩落下,有月光,有流水,有他?,F(xiàn)在他們都是小小的,還未長大,還未面臨那么多抉擇。對呀,李暄還未長大,她尹寶鏡卻不是原來的尹寶鏡了。尹寶鏡抬眸看向身前的李暄,突然放手,她用盡全力超過李暄,眼角的淚滴澗成線,又被微風吹去,尹寶鏡扭頭笑道:“落后的是小狗,喂,你要追緊我哦?!崩C著秋海棠的裙角散開,視線中的隱月閣越發(fā)清晰,李暄,這一世可是你追逐著我,我尹寶鏡啊,愛你卻又不愛你了?!昂呛呛恰ぁぁぁぁぁつ阕凡坏轿依?!”
尹寶鏡前腳踏進隱月閣,李暄后腳也跑了進來,兩個人呼哧呼哧喘氣之后又都大笑起來?!拔覐膩頉]有這么開心過,你呢?”尹寶鏡掏出汗巾擦掉額頭的汗,“如果這個時候還有點心茶水就好了?!币鼘氱R嘟嘴,托腮坐在櫻花樹下的臺階上,李暄拍拍胸脯道:“剛好我也餓了,我知道里面哪里有吃的,噓,我馬上就過來?!币鼘氱R見狀捂嘴點頭,末了不放心的叮囑了一句:“你要快點,我一個人怕黑?!崩铌押俸僖恍?,進殿又立時出來:“都說了很快的,吶,這些給你吃,還有麥芽糖哦?!薄巴郏币鼘氱R兩眼亮晶晶的盯著他,“你好厲害。”“哪有,”李暄抿嘴,耳朵卻悄悄紅了起來,“不過,你長得真好看,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薄鞍?!”尹寶鏡咬唇,臉蛋熱熱的,整個人猶如煮熟的蝦子般從頭紅到腳?!澳莻€······”兩人同時開口,李暄背手道:“咳咳······你先說?!?/p>
尹寶鏡雙手絞著腰間的流蘇,聲音小小的:“我們把燈都點亮吧,不然有吃小孩兒的精怪怎么辦?”她見李暄偷偷地憋紅了臉,又睜大眼瞪了回去,仿佛找到了讓自己理直氣壯的理由般,尹寶鏡抿嘴道:“精怪本來就在夜里出沒,這里只有我們兩個小孩子,當然要小心些。哼,你到底點不點?”李暄攤手:“好好好,我點就是了,不過,之前在香遠亭里你說不怕精怪其實只是虛張聲勢吧?”“你······你······”尹寶鏡紅了眼眶,只是看著李暄不出聲,李暄見眼前的小女孩兒馬上要哭出來了便故作大度的轉(zhuǎn)身:“這么多宮燈我可點不過來,你也要幫忙啊。”
“嗯嗯,那是當然?!币鼘氱R轉(zhuǎn)嗔為喜,“隱月閣種了這么多櫻樹,宮燈照耀下想必更美!”李暄一盞接一盞點亮宮燈,亭中微風拂過,櫻花聚得越來越多,如同陣陣櫻花雨飄落,尹寶鏡在樹下開心的轉(zhuǎn)起圈來:“這么多的櫻花,你看,真美啊?!崩铌雅e起宮燈,眼前的女孩兒冰肌玉骨,粉白黛黑,層層裙裾如柔柔蕩開的水波,一直蕩進人心里去,即便站在花雨中也毫不減其美麗。李暄想,他大概知道書中的花容月貌沉魚落雁形容的是哪般的女子了?!拔?,這么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尹寶鏡,你呢?”眼前的女孩兒立于群花中拈花微笑,李暄愣怔一下,思緒早就停滯:“什么?”尹寶鏡吐吐舌頭:“之前是我無禮了,現(xiàn)在我們重新認識吧。我叫尹寶鏡,你呢?”李暄側(cè)目別扭道:“李暄?!币鼘氱R嘟嘴:“你姓李啊,那你真是世子邸下?”李暄抿嘴道:“我,我并不是世子邸下,怎么了嗎?”尹寶鏡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還好你不是世子邸下,如果你是世子邸下的話我可就不敢跟你玩了呢!”李暄疑惑:“為什么?世子他很可怕?”尹寶鏡搖頭:“我聽說在宮里見到世子邸下是要行大禮的,一次兩次還好,如果每次都要豈不是很麻煩?”李暄手抵下巴:“說的也是?!币鼘氱R認同的點點頭,莞爾道:“是吧?!彼滦】诳兄c心,無意瞥見頭頂?shù)脑铝帘慵奔钡恼酒饋恚骸耙呀?jīng)這么晚了,我要回去了。吶,李暄,麥芽糖我?guī)ё吡伺?,我會好好品嘗的,還有,認識你很高興!”尹寶鏡跑至門前又轉(zhuǎn)身笑道:“對了,我們的友誼是個秘密哦!我會再來找你的,再見啦!”李暄伸手:“哎······怎么這樣,本世子還沒說再見?!彼p腿盤坐在地上,心間那抹惆悵怎樣也揮不散,眼睛突然捕捉到角落里那枚光亮,“那是······”李暄撿起靜靜掉落在地上的寶石疊地,用手拂去上面的花瓣?!斑@是你的發(fā)飾嗎?海棠花,很漂亮啊。”李暄低低的笑出聲,未幾又跳起來堅定道:“尹寶鏡,我記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