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ai又刷了一下卡。門還是關著。她皺起眉頭,咬著嘴唇,又刷了一下。還是沒反應。
在別人看來,Alai大概就像一條喝醉的熱帶魚,在內陸游了幾百里,最后卻在一條水泥走廊上擱淺。她層層疊疊的衣服色調是明艷的紅黃藍,和黑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頭發(fā)綁成幾個螺旋狀的小發(fā)髻,全放下來的話大概過腰。她空著的那只手捧著一摞書:一本新筆記本,一本英帝詞典,《女皇冥思錄》,基金會標準操作手冊,Site-19地圖,裝著她部門簡報的文件夾,還有一本從家?guī)У臅?/p>
她看看右邊,又看看左邊。一個人也沒有。她望著墻上的鐘,在腦子里換算時間。這邊的晝夜循環(huán)還有時差綜合征讓過去兩天都渾渾噩噩的,但她差不多開始緩過來了。
從循環(huán)原點開始,六個再加半小時,等于……
她是不是來太早了?他們會不會覺得她這樣不好?。恳苍S她應該回趟宿舍再……
不,不,那不行。一定要拿出像樣的職業(yè)道德來。要充滿活力地早早到場,留下一個好印象才行。不能被人家當累贅。
她又刷了一遍卡。還是什么也沒發(fā)生。左顧右盼,還是沒有人。走廊空蕩蕩得讓人發(fā)毛。沒有畫像,沒有雕塑,也沒有歷任女皇的掛毯、來來往往的人影和他們的贊嘆聲。
見沒有更好的選擇,Alai只好敲起門來,用一只手能敲出來的最大聲音。她敲了好一會兒,又不時朝里面喊聲“您好”。
正準備放棄的時候,門滑開了,露出一個困倦的中青年男子的身影。棕色頭發(fā),淺色皮膚,個子挺高,長著眼袋,身材壯碩,有點將軍肚,整個人看起來邋邋遢遢的。
“你就南極來的那個?”他開口了,聲音略帶疲憊。
Alai點頭微笑。又是那個詞了,他們給帝國的稱呼。
“Alai LoCaen sen'a LoCaen Jaie,帝國超自然現(xiàn)象和秘密研究學會第五學院的正式學者?!彼M量說得清楚,試圖用北方的語調講話,不暴露口音。沒什么用。她的口音就像粘在面包上的黑黃油一樣揮之不去。
“卡不好使?”
“嗯,我進不去。”
“你拿倒了還是怎么?”
Alai看了看卡片。她覺得沒有……哦,還真是。磁條旁邊有個小小的黑箭頭,指著正確的刷卡方向。
她臉上熱了起來。當然是這樣啊。她第一天就犯了這么一個愚蠢的錯誤。
“來吧,也帶你到處看看?!蹦侨舜蛄藗€哈欠。“你是那種總愛起個大早的狂人?”
“我想不是。這里一切都很奇怪,時間什么的。”
“對你來說應該確實挺奇怪。順便我叫Ed。”
Ed。沒有姓氏?還是他隱瞞沒說?低種姓?他看起來不修邊幅,所以有這個可能,不然……不,不能再用帝國的思維方式思考了。
Alai跟著Ed穿過一串沒有門板的塑料框架。某種安保系統(tǒng)?
“換早班的話你來早了幾個小時,所以我大概可以帶你逛一逛?!盓d懶散地伸出一只手指向空曠的房間,“歡迎來到圖書館?!?/p>
這里既有種令人安心的熟悉感,又帶著讓人不適的陌生。地上鋪著純灰色的地毯,不加任何藻飾。一排又一排書架,不是木制,而是金屬。隔間里擺著的電腦比她慣用的要小很多,桌椅四散擺放。沒有掛紙燈籠,取而代之的是一成不變的蒼白燈帶。整體缺乏裝飾給屋子平添了一層冰冷、空洞而陌生的觀感。這里沒有其他人。
“總服務臺在一層這里,樓下是二層,然后是三、四一直到六層。四到六層是異常材料,你下不去的。你就在這邊待著,幫別人拿拿書、搞搞你自己的研究什么的吧。還有一個半小時才輪崗到你,先到處看看唄?!彼执蛄藗€哈欠,“我就在那兒,有事叫醒我。盡量別有事?!?/p>
然后他再沒看她一眼,就拖著步子走到總服務臺,把腳搭在桌上一屁股坐進了椅子里。
Alai原地站了一會兒,
然后走向服務臺。
“呃,不好意思,但我應該做些什么?”
Ed睜開一只眼。
“你看文獻?到Quail博士來上白班之前,你他媽想干啥干啥。我又不是你老板?!?/p>
“哦。好。那如果您可以帶我……”
Ed咕噥了一聲,大概是表示“我要睡覺別來煩我”。那……還是別指望他了。
Alai猶猶豫豫地蹭到一張桌子旁邊,放下手里的書。周圍一片死寂,連她自己的心跳都聽不大到。Ed的舉動打破了一切的平衡,讓她十分迷惑。她不知道他算是上司還是同事;他對她的故鄉(xiāng)和交流項目完全沒興趣,這點也很奇怪。
現(xiàn)在還是不要太在意這個的好。他不幫忙,那她只能自食其力了。Alai從書堆里抽出她的詞典,走向書架。
她回來的時候,書堆明顯增高了。書架分類很好懂:這里是歷史,那里是科技,這里是小說,那里是傳記,等等。弄清楚書的主題就有點難,需要大量地翻詞典,不過她也盡量搞定了。首先是百科全書,世界歷史和宗教,然后從它們出發(fā),關注一些比較重要的細節(jié)。
她在面前桌上擺了半打書,隨意翻閱著。從地圖冊上能了解到各大洲的形狀,而這些在帝國地圖上不過是未探索的墨點。要看的太多。要學的太多。剛到門口時的尷尬也隨著時間漸漸流逝。
過了一陣子,Alai才發(fā)現(xiàn)圖書館的門開了。她從書堆里抬起頭,就看到一個光頭大胡子的瘦削男人,穿著帶花圖案的明黃色襯衫。他直勾勾盯著她看,眼睛里好像要蹦出火星兒來。
“你好你好你好呀!”他咧開嘴露出大大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癆rgus Quail博士,為您服務tibi servio?!彼斐鍪郑珹lai愣了一下才握上去。她握手時花了很大力氣,想用行動彌補一下自己之前的失敗。Quail于是大笑:“握手真有勁!我喜歡。你是Alai對吧?是這么念的吧?”
“是?!?/p>
“太棒了!歡迎,對,歡迎。你跟我,咱們待會兒去吃個午飯。還有比較文學傳統(tǒng)。這個我本來要今天做的,但今天恐怕有個部門會議,要是我再翹一次,理事會就得把我逮去啦。現(xiàn)在我很想親自帶你逛逛,但我待不了太久,我還有活兒,書籍分類什么的。Edward!”他朝總服務臺喊道,“Edward,帶咱們客人參觀一下!”他又轉向Alai,“再說一遍,我實在抱歉不能親自帶你參觀,親愛的,但Edward是個好人,他很懂的。”
Alai不是很明白他懂什么,也不知道Quail是不是那種觀察力很強的人。她探頭過去,看到Ed向她走來,而Quail已經沒影了。
“嗨,又見面了?!盇lai心不在焉地招手。Ed又打了個哈欠。
“這人的注意力持續(xù)時間簡直跟面包店里的蒼蠅一樣。我怕是逃不掉了。行吧……”
在接下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Quail對Ed的信任倒是沒有完全白費,Alai如是想。他知道每樣東西都在哪里,每個問題都能回答,解釋協(xié)議簡潔易懂,也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不耐煩。他還是沒有對她來自另一個世界這件事發(fā)表任何評價。
不多時,他帶她把該逛的都逛遍了,于是他們回到一層?,F(xiàn)在圖書館里人多了些,有更多的圖書館員和研究員安靜地踩著小碎步來去匆匆。Ed懶懶地道了個別,打了個哈欠,就走了。
Alai回到她的書堆前,手里抱著一本剛才路上找到的大部頭。一本地圖冊,開始研究的完美起點。她坐下來打開書,慢慢分析著他們喜歡的那些文字塊的語法。翻了幾頁,她便看到橫跨兩頁的帝國,全境被冰雪覆蓋。Alai用手指點著,指出Rootrel和其他大城市的位置。她的手指在本應是Kemdn的地方逗留了許久。那個本該是她家鄉(xiāng)的地方。
寂寞稀稀落落地蔓延而上,然后劈頭蓋臉俯沖下來,濃烈卻又空洞,仿佛一下子掏空了她的熱情,浸透在水里。她孤身一人。她不過是一個女孩,獨自待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里,這里一切都樸素而冰冷?,F(xiàn)在這是她的家,卻沒有一點家的味道。她的朋友,家人,主上與師長,甚至是女皇,都那么、那么遙遠。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不能再見到他們,也不能和他們說上話。Quail人很好,至少和她相處的過程中是這樣,很多其他員工也很好,可是……他們會不會只是臉上貼著假笑,心里卻忍耐或是憐憫著這個跌進他們生活中的,說話太快、見到什么雞毛蒜皮都會興奮過度的傻小姑娘呢?
她甚至都不在交流項目組里。她本不該在這,只是臨行時她姑媽突然病倒,才送她來頂替。她無法面對其他人,不知道怎么跟他們說話:有兩個地位比她高太多,無法企及;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跟黑廷人聊天;和藝術家們,她還沒真正講過幾句。Shifting Snow……她以前見過他一次,是在葬禮上。他很討喜,但他是另一個分家的表親,要真正親近起來還差得太遠。
她咬了下嘴唇。不。不。她必須得干。她就是屬于這里。女皇之舉必有其緣由。她得干,然后等這里的研究結束就回家去,帶著笑容和故事走下火車;人們會稱道那個去北方學盡所能的姑娘,她也能見到自家父母姐妹在車站等她歸來。
她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別想家了,想想這里。想想當下吧。
她翻開書頁,讀起亞洲的內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