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五月初五,端午,晴。
此次端午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往年來都是陰雨連綿,這次卻是少見的艷陽高照,一碧如洗。
洛陽城內(nèi)一片祥和之氣。
大理寺也是少有的空暇,素日里累到變作傀儡狀的王七竟也八八拉拉地扯起洛陽的閑嘴家常。
今早陳拾照例伺候李餅洗漱更衣。侍奉完后,袖筒里卻拿出根很不多見的彩繩,極為認(rèn)真的將其別上。之后還細(xì)心抹平因堆積了一夜而折皺的衣擺,俄而燦爛一笑:“貓爺,端午安康!”
蜜色面頰揚(yáng)起暖人笑意,似屋外碧空那空前的艷陽,盈滿了整個屋內(nèi)。
李餅微微一怔,明黃色貓瞳持續(xù)抖動,像是看到什么不得見之物。但旋即又恢復(fù)鎮(zhèn)定,這倒也符合他的性子。只不過遞過來的白色貓爪之上卻握了只小小玉佩,晶瑩剔透。上面正正雕坐只玉貓,栩栩如生。
他低著頭微語道:“諾....這是我的,你先許幫我保管著就是?!币话讶M(jìn)陳拾手心,臉頰微紅。
陳拾手足無措,連連推措:“貓爺.....貓爺,俺咋能戴恁著金貴東西嘞?俺不要?!?/p>
“讓你拿上就是了!哪來那么多廢話!”白色大貍子瞬息炸了毛,“本官讓你拿著,又不是贈與你!矯情什么?!”氣急敗壞,李餅毫不留情一掌便摑了下去,只剩陳拾面上那三道鮮明爪印。
只好收下。陳拾捂著傷口含著淚眼可憐巴巴的掛在腰間。
下午無事,再加武皇近三日一律取消宵禁,盧納便一股腦的將人全放了出去,準(zhǔn)備好好歇息一下。
坊外鬧市熙熙攘攘,漫是人聲市聲。
空氣里雄黃香料之吐息,似乎要比素年來更為濃郁。
陳拾照例跟在李餅身后,漫無目的地跟著閑逛。今年商物依舊目不暇接,但粽子的香味卻一次比一次來得猛烈,不免叫人心中癢癢。雖然沾貓爺?shù)母?,他吃了頓好米粽,但是再好的米粽哪來這外面的更誘人呢。
就在他已口角流涎,眼露艷羨之光時,身旁之人淺嘆一聲,遂耳邊驟然響起那人之語:“店家,來四兩米粽,棗味?!睜柲侵换\著濃濃霧香、寬大貓掌放在他的面前,言道:“給。”
他眼里只有那人了。
天邊正紅的霞染盡了整個洛陽,也染盡了面前之人。
李餅不茍言笑,但此時,白色的毛尖染盡了溫柔。
“貓爺,恁沒事吧?”
吧唧著嘴,陳拾眨巴著眼睛冒出了這句話。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貓爺平常不這樣???但米粽依然很好吃。
李餅滿頭黑線。
“吃就對了!哪來那么多廢話?!呆子!”又一次氣急敗壞,白色大貍子再一次揮下一掌,氣沖沖地?fù)]手便走去。
嗯,對味了。陳拾捂著臉依然不停嘴地向前跟去。
那時天邊的霞還紅艷著,街邊的吃食也還香騰著。
李餅步伐忽地很急,似乎有很要緊之事,但終究慢了下來。
“你在此處呆著,莫要亂動,我去去就來?!币祸畷r的白色飄影,瞬息竟只剩陳拾一人呆呆的望著。
米粽的確好吃。但貓爺干什么去了?陳拾想不明白。
故他坐于長街之階上,乖乖等著貓爺,看人往人去。
貓爺何故給他玉佩?陳拾想不明白。故他握起那枚玉佩,細(xì)細(xì)搓捻。
這玉果然是有錢人家的金貴玩意,但貓爺何故交與他保管?陳拾他想不明白。故他將玉輕放鼻尖,細(xì)細(xì)嗅聞。
溫潤如君子,微涼的寒意一點(diǎn)點(diǎn)滲入鼻骨,他嗅到了那只大白貍子的氣息。
清爽、微寒,淡淡幽香。如幽蘭,似清艾。
啊.....是貓爺呢。
忽地十分安心。似乎在這塵世間,他陳拾,是有個依靠的。
啊....貓爺。
沉郁其中。
眼邊遽然一只蝴蝶狀銀簪一閃而過。而他不及反應(yīng)。
“恁是..——”
“咚——”
玉佩掉地之聲清脆不絕耳,猝不及防然地上只剩一只未吃完的米粽。
霞光如金沙沉落,一點(diǎn)點(diǎn)染透了那跌于地上,失了主人的玉貓。
.....
“掌柜,我來取前些日定的玉佩,不知是否完工?”
“哎呀呀,少卿定的東西,咱家怎么可能怠慢呢?就等您來取啦~”
“如此甚好?!?/p>
.....
及李餅真正站在長街之時,天邊紅霞已然消退到僅剩下片如霞鯉般不成形的淡梅。
街上仍熙熙攘攘,漫是人聲市聲,只不過那華燈初上。
他手握那枚新盈玉佩,本想漫不經(jīng)心,卻不曾想面容早已將他出賣。
他那獨(dú)有之貓顏,已然是被那喜形于色感染到胡尖微微抖動了。
李餅淺淺地笑著,鮮紅色眼尾淡淡的抿著。
人間熙熙攘攘來,熱熱鬧鬧去。
原本不喜熱鬧,嫌外市聒噪的李餅,竟頭一次被這人間煙火氣染了個透透凈凈。
他瞞著心中樂意,喜笑盈腮朝陳拾那方走去。
“不知他看見.....是否會接受呢。”
這時天那邊的霞,已然連淡梅色都消逝了。
只剩下,那萬家燈火,千戶煙息,所映出的紅了。
李餅加快步伐,在萬千人潮中揮手喊道:“陳拾!”
興高采烈,喜笑盈腮。
“陳......!”
人潮卻在一瞬息靜止,李餅竟只聽見那玉佩滿懷跌落之聲。
“咚——”
人潮又一瞬息流動,李餅的視野里僅剩下那對他給陳拾的玉佩和那只米粽。
玉貓吸著華燈流著瑩瑩光水。米粽透著粽葉閃著淺淺水光。
靜靜而伺之于長街。
“陳拾!”
他瘋了般沖散人潮,瘋了般奔到玉佩旁前。
捏著那對玉佩,他雙手顫抖般拿起米粽。
“陳拾?。。。 ?/p>
雙手捏做拳頭死命捶打。直至紅血染透白毛,染盡青磚。
“該死.....!”
人潮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到頭來,只剩下那滿地的狼藉,和那獨(dú)自傷心的兒女郎。
萬千星辰浸透黑夜,黑夜也掩蓋全部人蹤。
而那只蝴蝶狀銀簪,黑夜之下,消逝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