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下的多面體在被迫作為媒介將話語傳達之后便在不堪重負地碎裂。從頂部開始坍塌為一捧齏粉,又被燃起的魔火燒的一干二凈。
“你……要如何處置他?”殷寧心中幾度猶豫,終還是問出了這個本不該出口的問題。
此刻已然明了賀啟明意識海中的奇異波動究竟是什么,亦不可能隱瞞得住……他既能察覺,觀芒只會比他更早的察覺異樣。
“主神”與“指引者”的處理問題不需要他插手,自然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答案也不必知曉。不單單是他……存在于世間的生靈都無需插手。不是不可,而是無能為力。
這個問題歸屬于浮世之外的存在,而正因許許多多的答案都只有成為了浮世之外的存在才能得以明曉,所以人人才都那般拼命地提升自己,只盼著能有一日從浮世的枷鏈當中掙脫出去。
可真正得償所愿的……放眼奔流不息的時間洪流,又能有幾人呢?
“尚可再觀察一段時日。”
觀芒答允賀啟明同行的原因便是于此。從請求與他們同行的那一日起,對賀啟明的觀察期便已展開。
許是因為相比起旁的“指引者”,他腦中的那個散發(fā)出的波動有些異樣……摻雜著些許生的氣息,亦安分守己,不放大宿主的欲望,也不攛掇著宿主藉由所謂“已知”掌控他人命運。
……亦暫且充當了那一位的媒介。
回到房間。
為確保今夜之事不被任何人知曉,離開之前他施術(shù)使所有人的意識都無知無覺地進入了深眠。
賀啟明仍然還在酣睡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十分放松,大約是在術(shù)法的作用下擺脫了白日的煩擾做了一個好夢。
于窗前席地而坐,將袍角撫平,殷寧抬眼看向窗外已恢復(fù)了正常的夜色。
清風徐徐,拂動樹葉聲響沙沙;薄云半遮半掩金鉤月,星光明亮,照影斑駁。
“……”
耳邊聒噪得很。不死鳥悲凄的高鳴與那總是化作一捧塵土也仍是刻骨難忘之人的聲音交疊在一塊,化成刺耳銳鳴直擊塵封在腦海深處……那不愿重提,亦絕不會遺忘的記憶。
徐福……麒麟真人——他的兩位“好”師父。
一位是他曾奉大王之命前往拜師只為獲取那不死藥方之人,不得不同其虛與委蛇、假裝那師徒情深……而對方也心知肚明,亦從未信任他,只半真半假的相處著,彼此皆唯恐不能將對方置于死地。
而另一位高居國師之位,是他拜師之時曾發(fā)下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誓言,自心底深深敬重、愛戴之人,卻為那無情、怯懦又多疑之王而前來索他性命,又以師徒情分將他哄騙,囚入那隕石所致的渾天鎖之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教他受盡世間苦楚,世人之唾棄與踐踏,甚至珍視之人亦被他連累,因要為他分辯而慘死當場。
溫熱的液體澆了他一頭一臉。將溺于暗沉過往中不斷下沉的神思拉回,卻又反手將其推入另一個更為瘋狂的漩渦。
腥甜的氣息撩撥著他的神經(jīng),落入口中的味道甘甜無比。
不自覺伸舌將唇邊液體盡數(shù)卷入口中。向著散發(fā)出這等氣息之源頭抬起頭,眼前一切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
無需思考,身體早已記住了該如何對待眼前這只渾身披著流動著金紅色烈焰般奪目光彩羽毛的大鳥:
——斬下它那高高揚起的不屈的頭顱、用手中鋒刃貫穿它炙熱的心口、在逐漸熄滅的烈焰之中痛飲那噴薄而出的心頭精血。
“這不死鳥的心頭血……當真如從前一般美味啊?!?/p>
灼燙的鮮血劃過喉嚨,極致的滿足中摻雜著萬千感慨。熟悉的滋味融會了往昔與如今,不禁教他發(fā)出悠悠長嘆。
“從前只是被濺了一身,今日卻可細細品味這美妙滋味?!?/p>
拇指抹去唇邊血漬,湊近唇前,伸舌舔去其上猩紅。
體內(nèi)內(nèi)力極速運轉(zhuǎn),帶起身體懸浮于空中,罡風吹起一頭墨色長發(fā)于背后高高飄動。
一雙棕色的人類瞳眸不知何時變作了如今的金色,眼白亦逐漸被黑色浸染。
他向下看去,視線定格在他那滿頭發(fā)須皆已半白、滿臉不可置信的“師父”身上,眼中騰起森然殺意。
真是一個美妙的夢境呢……
即使只是一場夢境……“接下來,就像從前一樣……”
多虧了這不死鳥的心頭血……補足了他體內(nèi)虧空的所有血氣,令他得以重回第九重境界——天罡九重·神,再度將眼前人送入黃泉!
“挖你心臟!毀你丹田!”
“!”
顧不得后背與床墊猛力相撞在體內(nèi)引發(fā)的震蕩,即將窒息的痛苦令蘇玉拼命向外掰扯如同鋼鐵般緊緊掐在脖頸上的手指。
感受到撲灑在臉側(cè)溫熱的氣息,龍右驟然睜開眼睛,還停留在夢境當中的思維促使著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扼住“仇敵”頸脖。
耳邊意料之外的聲音令他似被烙鐵燙到一樣猛然松了手上力度,改為將捂著喉嚨不斷嗆咳的人兒拉入懷中為其拍背。
好不容易緩過勁來,蘇玉一只手捂著喉嚨,另一只手撐著床墊后退些許,眼里滿是不敢置信。
那節(jié)脆弱白皙的頸子上赫然留有五道青紫色的指印,無論怎樣遮擋,也擋不住從指縫間露出來的傷痕。
“……抱歉?!饼堄业拖骂^去,輕輕拿開那只遮擋住脖子的手,拇指帶了些力度觸上傷痕,凝起內(nèi)力慢慢揉動使青紫散去。
將微微顫抖著,眼中透出防備與懼意的蘇玉擁進懷中細細安撫,暗嘆自己此番舉動雖純屬無意,但也勢必會使蘇玉對他小心翼翼、一步三顧筑起的信任崩毀絕大部分。
“……”蘇玉偏過頭不看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如今他絕不肯再輕易相信龍右。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更何況在天臺那日他曾那樣認真地對他許下了承諾。
意料之中的,一番安撫并無效用。維持著將人抱在懷中的姿勢,另一手覆上對方揪緊了床單的手,力道輕柔的揉按著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的手指。
他知道蘇玉在害怕什么,他不會再那樣待他。曾經(jīng)是出于承諾,如今已不僅僅是出于承諾。
“我……夢見了從前?!笔撬稿e在先,自該耐著心來解釋,并好好道歉。
先前他并沒有將所有的經(jīng)歷都對蘇玉和盤托出,其中刻意刪去了不少部分,其中就包括這獲取不死藥的部分,也自然不曾提起徐福這個名字。
“……什么?”過了許久也沒等到疼痛落下,反而聽見了一句類似于解釋的話。
蘇玉緩緩轉(zhuǎn)過頭來,不知龍右這會又在耍什么花樣。
——隨后便聽了一大段自白。
這大概算是比較細致的部分了,蘇玉垂下眼這樣想著。能夠從中感受到龍右的恨意,也足夠解釋為什么龍右在半夢半醒之際滿含殺意一擊扼住他的咽喉,并以絕對的力道逐漸收緊,像是要讓他生生窒息而死。
“解釋的很好。”但要不要翻篇是他說了算,不是龍右。
何況這段自白并不全面,龍右并沒有交代他是怎樣奪得藥方的,只是草草一筆帶過。
龍右還有事情瞞著他。但既然龍右自己不說,他也不會主動問。
“呃……請繼續(xù),繼續(xù)!”千萬不要在意他啊——
此前先是傳來一陣敲門聲,但龍右和蘇玉皆是沉浸在各自的思緒里,因而沒能聽見。
過了許久也沒從房間里傳出什么動靜,賀啟明大著膽子擰動門把,門剛開到一半就看見尸王和蘇玉正坐在床上,兩人的衣服也有些凌亂、看樣子正在說什么悄悄話,尸王的一只手還攬著蘇玉的背……
心臟受到一萬點暴擊的賀啟明慌忙關(guān)上房門,小跑兩步迅速跑到殷寧身邊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內(nèi)心是崩潰的。
完蛋了……這下真的完蛋了……他一定會被小心眼到極致的尸王滅口的……!
“唔……是還沒起床嗎?”龍泉云看著去了一趟,回來就緊緊抱著殷寧手臂無精打采的賀啟明,不明所以。
“比沒起床還可怕啊……”話音未落就見那兩位一前一后走來,賀啟明渾身一個激靈,立馬躲到了殷寧背后。
“抱歉。我們遲到了多久?”蘇玉淡淡看了一眼賀啟明。心里其實有些感謝對方打破了房間里僵著的氣氛,但這并不代表他不介意房間的門被人忽然推開。
而龍右的介意則要更直接一些:一眼刀就飛了過來,眼神里帶著明晃晃的殺意。
“我們也只是剛到……”龍泉云完全不敢直視變了副樣子的龍右,囁嚅著回答。他倒不是覺得這副容貌看起來可怕或是丑陋,只覺得光是一個眼神就能帶來很重的壓迫感,因此他也下意識躲到了自己哥哥身后。
殷寧雖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看著賀啟明一副心虛的樣子,于心中無奈嘆了口氣,還是決意保下他,抬眸迎上視線冷冷看回去算作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