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淋淋漓漓的下起了小雨，三人又在墓前莊重行了一禮，便趕忙去了之前和爾康約定的客棧匯合。爾康像是早已到了，飯菜已經(jīng)點好上了桌，瞧見幾人進了門，眼中的焦慮之色才散去“你們怎么才回來？我轉(zhuǎn)了這么一圈都回來了”。三人坐定，卻遲遲沒有人動筷，永琪先是解釋了剛剛發(fā)生之事，又問爾康打聽出什么沒有。爾康也是面露憂愁，“問了好幾戶人家，大戶人家普遍還可以，可是尋常百姓家是真的快支撐不住了。去年天寒，大片農(nóng)作物都凍死了，今年天又熱，一連幾個月沒下雨，麥子都沒收上來多少。本來指望著夏天再種些玉米之類的，結(jié)果進了六月見天的下雨，黃河能保住就不錯了?！?/p>

當是時，外邊驚雷大作，陣陣轟鳴，申時的天一下子暗了下來，窗戶被風(fēng)吹的鐺鐺的響，密密麻麻的雨滴打在地上擾的人心焦。店小二們忙去關(guān)窗點蠟燭，卻也在低聲嘆著“又下雨，才停了幾個時辰。再下天就要漏了?。　?/p>

永琪面色凝重，小燕子伸手過去才發(fā)現(xiàn)冰涼無比，看看他的臉色，無聲安慰著。爾康打著圓場“小燕子有句名言‘人都是要吃飯的’，大家先把飯吃了吧”，結(jié)果小燕子瞪他一眼“可今天我們見的那些人，那些孩子根本就吃不飽飯。這濟南的父母官是死人嘛！”聲音大了些，旁邊已有三兩桌看了過來，神色奇怪，嚇得晴兒趕忙拉住她“小點聲！這又不是景陽宮，說什么沒人聽見。”又勸道“我知道大家都沒有胃口，可是菜已經(jīng)點好了，我們不吃便要浪費。現(xiàn)在這個時候，難道有比浪費糧食更可惡的事情嗎？”說著，給每個人的碗里都夾了菜。永琪松開她的手，安撫似的拍了兩下，也打起精神道“是啊，人都是要吃飯的，不過下頓飯，咱們不能再這么奢侈了。等吃完了，爾康我們一起出去看看，我倒要瞧瞧這濟南的官員是怎么辦事的”他說這話時不怒自威，眼神凌厲，頗有幾分威嚴，嚇得三個人不由自主的端坐著，只瞧著他。

永琪有些好奇，捏捏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嗎？你們看著我干嘛”又把筷子塞到小燕子手里“再不吃我喂你啦”。

小燕子撇撇嘴“哪里有不吃，只是你剛剛也太兇啦，唔，也不是兇，就是語氣好像皇～老爺”。說完自己又覺得好笑“不過他本來就是你爹嘛，像倒也是很正常?！?/p>

三兩句話，剛剛緊張的氣氛被緩和，晴兒撲哧一笑，默默給她豎了個大拇指。幾個人一邊聊一邊動筷。濟南的把子肉配上夏天新釀的高粱酒，別有一番風(fēng)味。小燕子吃的忘乎所以也開心了起來，含含糊糊道“可是整個濟南城甚至是山東都缺糧，這客棧怎么還開的這么紅火？”

晴兒邊給她夾菜邊解釋“你沒聽爾康說嗎？富貴人家還是有余糧的，也許是從那里買的吧”

永琪卻皺眉道“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人人都珍惜自己的口糧，哪還會往外賣呢。況且，一家客棧尤其是像這樣看起來如此不俗的客棧需要的糧食多的很，哪家哪戶有這樣的實力？”心底有些不安，遂放下筷子叫來店小二，問這荒年糧食從何而來？店小二也是聰明，只是搖頭，說是老板去采購他們哪里能知道。

見他不說，永琪給爾康使了個顏色。爾康點點頭，上前笑著拉著店小二道“我們一家不過是來游玩的，瞧見這酒不錯，便也想著討些回去好孝敬父母?！?/p>

店小二用余光瞥了一眼，又掂量了下重量，笑瞇瞇道“原來是這樣，那也不瞞少爺說，往南七條巷子盡頭，便有戶人家，價錢雖是貴了些，可糧食那多得是。”說完又高聲道“客官還要壺酒？您等著”

永琪聽完，更覺心驚，正在心里盤算著，小燕子扯扯他的袖子“那還等什么，咱們?nèi)タ纯床痪统闪恕闭f著，就要離開。

永琪嘆她還是這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把她按回到凳子上“這樣的事，我和爾康去就可以了。你呀，就和晴兒好好在這里歇著”小燕子不滿，說保證自己絕對不添亂，永琪心想這里不比京城，人人知道身份，又有水碧陪著也放心些，陌生的濟南府怎能放心她一起去，正斟酌著如何勸住她，晴兒已攬住她道“外邊下著雨，我自幼便怕打雷，你這個做嫂嫂的，陪一陪我吧。”小燕子嘟著嘴，悶悶的應(yīng)了聲。永琪笑著捏捏她氣鼓鼓的臉蛋，嘴唇剛貼上她的額頭，便被她一把推開，只好看著氣鼓鼓的愛妻瞪瞪瞪的跑上了二樓，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間的門。

永琪抱歉的看了一眼晴兒，她無所謂的笑笑，只說讓兩人注意安全，便上了二樓去尋小燕子。

雨依舊下的很大，嘩嘩啦啦的激烈，穿墻而過的呼嘯的風(fēng)聲在怒吼著，兩人一人一傘，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在密密麻麻的雨點中努力辨著方向。往南走了差不多二里地，才看見“七條巷”的石碑立在那里，驚喜的往巷子瞧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不是普通的巷子——燈紅酒綠，即使在雨聲中依舊可聞不絕于耳的絲樂琴鼓之聲。兩人對視一眼，已經(jīng)明白了此處是什么地方，也只好硬著頭皮往里走，不寬的巷子兩邊都是差不多的房子，三兩個僅著薄紗濃妝艷抹的妙齡女子撐著傘立于門口，手中的帕子隨著風(fēng)晃著，濃郁的香味也撲面而來，兩人只好加快步伐，用傘擋著臉全當沒聽見那些調(diào)笑聲。

巷子很深，差不多走過了十幾個妓院，才走到最里面。裝潢與其他別無二致，只沒有姑娘站在門口，而是兩位小廝。門匾也是光禿禿的，沒起那些紅呀綠呀的亂七八糟的招牌。永琪略一遲疑，兩人緩步走進去。小廝倒也不攔，沿著那道畫廊彎彎繞繞走了幾步，才看到一間在花叢中掩映的屋子，聽到腳步聲，已經(jīng)有人迎了上來。

永琪拱手道“家中糧荒，打聽到這里有糧食，便隨著哥哥一同前來，錢好商量，只想買些糧食好度過荒年”，那人聽了細細打量了一番，便把他們請進了屋子里。里面的擺設(shè)與普通的人家別無二致，坐在八仙椅上的人正閉著眼品茶。聽見人進來，也沒停了動作。

“有擾了，家有老父稚兒，急需糧食，聽人說了大人這里有糧，故來相買一二”

他的嗓音一貫的清朗溫潤，那人倏然睜開眼，笑道“現(xiàn)如今，都是當家的少爺親自來買了？聽口音，少爺不是濟南人吧？”說著又立起來，在他耳畔輕聲道“那便不要多管閑事！”

永琪心下一驚，卻神色未變，“我是讀書人，常年在京城求學(xué)，所以京城口音便多了些。”又佯怒道“大人不樂意賣可以不賣，沒必要在這里陰陽怪氣?！?/p>

那人聽了也不惱，只笑道“原來是位秀才！那少爺知道這米幾斤幾兩算貴，幾斤幾兩又算便宜嗎？又知道我濟南最好的風(fēng)光在哪，那祠堂牌坊供奉的是誰嗎？只怕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一手已是利劍出鞘，直逼永琪。

永琪倒也不慌，溫和笑著，朗聲道“我家里是夫人當家，米價倒是不知。但是論這風(fēng)花雪月，那我是最在行了?！庇钟惺痔撐罩敦稹百I賣不成仁義在，何苦呢”

這邊兩個人僵持著，那邊爾康卻看的心驚，暗自思忖著怎么能既不暴露有保護永琪，卻聽見外邊一串流利的濟南話“你個死鬼！家里都沒米下鍋了，你還在這尋樂子，說是要出來買糧食，怎么跑到這地方來了！真當老娘是個死人嘛！”一邊說，一手掐著永琪的耳朵，看似是在發(fā)脾氣，實則卻巧妙的把永琪帶離了危險。爾康見狀強忍著笑，也是長舒一口氣。

那人瞧著永琪剛剛還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現(xiàn)下卻在妻子面前急急解釋著，大笑著用濟南話道“原來讀書人也怕老婆！不錯，我濟南姑娘就該如此！”

他收了劍，手卻想碰小燕子的肩，被她一個眼刀甩過去又訕訕的收回了手，只道“你這丫頭，是個倔脾氣。你丈夫是你家入贅的？”

小燕子忍著笑，心想終于能翻身把歌唱，繼續(xù)點點頭，依舊是濟南話“什么丫頭，我是正經(jīng)的方家小姐！我爹就我一個女兒，瞧見他屢試不中但又是個貼心人，就把他留了下來，誰知道說是來買糧食，卻在這逛窯子”后邊幾句，已經(jīng)是咬牙切齒。

永琪這時候是真的有點慌，害怕小燕子真的誤會，連忙要出口解釋，卻被他打斷“方姑娘別生氣，你這夫君真是來買糧食的，我這里呀，糧食多得是！”

小燕子眼睛一轉(zhuǎn)，半信半疑道“哪里有，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莫要和他一起來騙我”

那人高喊一聲“管家”，之前出來的人便應(yīng)了聲，帶了幾人一起走到了后院，極隱蔽的窖井中，偌大的門一打開，幾人已經(jīng)被眼前的景象看呆。一擔(dān)擔(dān)糧食整整齊齊的擺著，有一兩個敞開著，金燦燦的是黍米，白晃晃的是稻谷。想起今日所見的災(zāi)民，不由得生氣，被永琪用力拉著才忍住。

“怎么樣方姑娘？我老頭子可是沒騙你”說話間還有幾分洋洋自得。

小燕子的手輕撫著這累累的果實，“你這么多糧食，安全健康可得保證。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個個可都是精細主！”

那人聽完頓時大笑“誒呀你這個秀才，可是娶到好媳婦了！咱這糧食，那可是官糧，保證呀吃了以后白白胖胖，長命百歲！”

小燕子鼓著腮唔了一聲，“既是官糧，怎么不開倉放糧，難不成要倒賣？”

永琪扯了扯她的袖子，一臉憤懣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定是這位大人有幾分本領(lǐng)。況且官府本就是那個德行，貪污腐敗，我屢試不中也是因為朝中無人罷了”

那人瞧瞧兩人的臉色，思忖道“兩位既然說到這，我也不瞞著了。這幾年收成不好，官府積壓了大量糧食就是為了將來漲價，那濟南知府是個腦滿腸肥只知銅臭的骯臟東西，乾隆也是個不管民生只知享樂的昏君。不然，那貴妃墓怎么會在濟南，咱們濟南的格格又怎么會被嫁到準格爾！他們根本不會管漢人的死活，甚至連漢人的妃子、漢人的格格都容不下！這樣的天下這樣的皇帝，大家還要忍嗎？”那人一連串的說了一堆，小燕子被嚇得不敢吭聲，永琪故作醒悟道“大人說的有理?？晌覀儾贿^是一介草民，我想報國連個科舉都沒機會。莫說天下皇帝了”說完，還懊悔無奈的搖搖頭。

“誰說的，公子可聽過“天地會”？只要咱們兄弟齊心，什么事做不來呢！”瞧著三人似乎都沒反應(yīng)過來，他招呼管家取了兩擔(dān)米，“這些米，全當送給三位的，災(zāi)年日子不好過，官府不顧我們的死活，天地會得顧漢人的安危呀”手輕拍著永琪的肩膀，意味深長的看著他。

小燕子忙道了謝，交代兩人一人扛一袋，三人急匆匆的出了門。那人又坐回了八仙椅上，喝那碗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

外邊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但連日來的雨天卻使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霉味，永琪和爾康一人扛著一袋米，把她護在中間，卻都沉默著。

剛到客棧門口，就看見晴兒左右張望著，瞧見三人一齊進來，阿彌陀佛道“可算是回來了！”原來晴兒剛剛追上去，小燕子卻不開門，她想著這個嫂嫂大概在氣頭上，便也沒去打擾，只進了旁邊的房間。誰知過了會想去與她說說話哄哄她，一推門才發(fā)現(xiàn)，人早就沒了影。

永琪也知晴兒管不住她，沖她溫和的笑笑，與爾康一齊把米擔(dān)抬進了屋子里。門剛關(guān)上，小燕子便大叫“天地會是什么？今天若不是我，你們兩個可如何脫身？”

“天地會？”晴兒也疑惑地問，下一瞬想起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那個反清復(fù)明的民間組織嗎？”

爾康點點頭，解釋道“是，雖我大清入關(guān)已百年，但民間還有不少人打著“反清復(fù)明”的旗號反對朝廷，其中‘白蓮教’和‘天地會’最為猖狂?！敝徊贿^，白蓮教多為農(nóng)民等貧苦人群，雖是人多，但大多數(shù)手無寸鐵，不太成火候。天地會卻不同，據(jù)說是朱明貴族所建，成員也多是些大家子弟，但又極為隱蔽，朝廷難覓行蹤?！爸慌略龠@樣下去，一個兩個的濟南富貴人家加入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山東一亂，直隸必亂，到那個時候，京城不也危險了”

爾康說的認真，永琪也是愁的臉色鐵青，小燕子卻搖搖頭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瞧那個老大爺也沒說錯，官府不放糧本來就是不對，皇阿瑪讓紫薇的娘等了十八年，說是好好的修了個墓，不還是留她孤零零一個人的嗎。還有紫薇，就連永琪，好聽點是出游散心，不好聽點不就是外放讓他躲得遠遠的。要造反是不對，可人家句句詞詞哪里有說的不對的地方嗎？”

永琪聽完眉頭卻擰的更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更難辦。矛盾已經(jīng)到了這個點，一觸即發(fā)，必須要盡快找到紓解的點?！庇忠怀烈鞯馈捌逡徊讲较?，事要一點點解決。現(xiàn)如今不能動‘將’，但必須動‘炮’。爾康，明日我們?nèi)シ环@知府的山?！?/p>

爾康拱手稱是，永琪又轉(zhuǎn)過來看了小燕子一眼，“你呀，明日一定要老老實實跟晴兒待在這里，莫要亂跑”

小燕子努努嘴“今日若不是我，你們兩個少爺能干嘛？要不是我和紫薇學(xué)了幾句濟南話，你們呀怕是早就成了‘刀下鬼’”

永琪笑著摟住她，一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可不是嘛，今日多虧了娘子，往后呀，咱們再出去，您就是當家的方姑娘，我做個方姑爺！”

幾人哈哈大笑，卻又隱著擔(dān)憂，外邊的雨又開始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愁云滿布，不知何時能見到明月與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