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圣上下旨,改元治平,取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意。恰逢太后的喪期已過一年,宮城內(nèi)外重新掛滿了明燈紅籠,熱鬧又重歸了人間。正月初四恰逢立春,永琪有意討個好彩頭,特意下旨大辦八旗家宴,一來是慶祝新春佳節(jié),祝福國泰民安,二來也是為韻果兒慶生。
宮宴當天,來來往往的命婦夫人快要把宮城繞了個遍,也沒搞清楚該去哪先拜禮?;噬纤〉酿B(yǎng)心殿不敢去,公主又在小燕子那里養(yǎng)著,可眾人從坤寧宮繞到景仁宮,也沒看見她的影子。問了宮人才知,五福晉未封后,現(xiàn)在還住在景陽宮。
對于此舉,朝野上下早就是議論紛紛。新帝登基已近半年,左左右右的封了不少人,連乾隆的妃子都給升了半級。他的那幾個寶貝孩子就更不必說,韻果兒加封固倫敏意長公主,龍井追封為憫懷太子,才兩歲的綿憶封了榮郡王,甚至是圖朗,也被封為了恭和郡王,一樣樣的算是榮寵到了極致??善?,不立皇后。
眾人不禁奇怪,這位傳聞中愛福晉愛到骨子里的五阿哥,登基大典上都能來一出夫妻情深,以為他的性子那得是馬不停蹄的封后才是,怎么明明小燕子都生產(chǎn)完了三個多月,幾個孩子都封了一圈,就是不提要立后的事情。他不提也便罷,那些在朝堂上請立五福晉為后的折子被他置之不理,那些見風使舵說五福晉家世不足,舉薦中堂大人女兒的折子更是被他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最后還不解氣,直接把人派到準格爾去協(xié)助處理蒙古諸事了。
想到這,眾人不禁面面相覷,犯起了難,糾結(jié)了片刻,也不知是誰先說了句“五福晉受寵,咱們該去看;五福晉若是不受寵,咱們更得去看看。一個女兒家為皇室生兒育女,如今卻連個名分都討不到一個,不更要去看看嗎。同為女人,大家理解不了這種痛嗎?”話音才落,已有人開始哽咽,齊齊往景陽宮走去,心里已經(jīng)盤算好了該如何安慰這位被丈夫冷落拋棄的癡情人。
然而才到景陽宮門口,卻覺得她們似乎是想偏了。
大大的紅燈籠高掛在門匾上,映得鎏金的字體愈發(fā)的耀眼。雖是東六宮最偏的位置,但其蘊含的生機與活力,那抹明亮的色彩艷的似乎不屬于這座宮城。停下腳步細細聽去,聲聲笑語已經(jīng)隨著風送進了耳朵里。
“韻果兒,你又欺負圖朗!”
“愛新覺羅·永琪,你又鬧我!”
“嘻嘻嘻,額娘像個小花貓,額娘羞羞!”
“綿憶啊,咱們給額娘親一個好不好,讓額娘不生阿瑪?shù)臍饬恕?/p>
“好啦我的小燕子福晉,今個家宴,我可是準備了一大堆你愛吃的。什么杏仁露、榛子酥,你要是再耽擱下去,韻果兒一準的給你偷吃光”
“她敢!你看看你寵得好女兒,哪天牙都吃壞了疼的哭的時候,有你心疼的”
一聲聲的打鬧與笑語從宮室內(nèi)傳來,透過那已染了盎然春意的院子看去,正堂的合歡居的窗子里印著星星點點的影子,擁著的一重疊影定是永琪和小燕子,兩個差不多高的正打鬧的孩子該是韻果兒和圖朗,偎在搖籃旁的那一個小團子看起來肯定是才兩歲的綿憶。一家人的剪影映在昏黃的燭光下更顯暖意,叫人看著便濕了眼眶。為首的國公府福晉笑出了淚,喃喃道,真好,這宮里總還有人是過得好的。
正感慨著,云飄從偏殿剛好走了出來,見了眾位福晉立在門口不進去,笑著行禮道“奴婢云飄見過各位福晉”聲音刻意拔高了兩度,好讓還在屋里你儂我儂的夫妻倆聽到。她可不像小桂子那般的沒眼力見,什么情況都愛往里闖。那邊的夫妻倆的確聽的清清楚楚,永琪給小燕子整了整衣領,朗聲道“傳進來吧”
“臣婦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得了旨意便匆匆進去行禮,又遲疑著不知該如何稱呼小燕子,便看見她抱起了南兒笑道“做了這些年的五福晉,總覺得還是做格格時快活,永琪你瞧她,睡的多甜”
永琪正坐在一旁抱著綿憶吃飯,左一句啊,右一句聽話的才哄著這位小祖宗咽下了一口粥,滿足的拿帕子給他擦嘴邊的飯漬,聽見這話抬眸笑了下,嗔怪道“韻果兒看見了沒,你額娘吃你的醋呢”
一席話百轉(zhuǎn)千回,為首的國公夫人已經(jīng)反應了過來,俯身道“臣婦給格格請安,格格吉祥”
小燕子笑得眉眼彎彎,忙讓眾人起來,又撇他一眼“我們一屋子女兒家,你抱著你兒子出去轉(zhuǎn)去”
永琪嘆了口氣,抱起綿憶轉(zhuǎn)了個圈,佯裝吃味道“看見了嗎兒子,額娘嫌棄咱們啦”又溫和的沖眾人笑了下,一手抱著綿憶,一手牽著圖朗出去了。
這晚宮宴過后,所有人都歇了心思。莫說這皇后的位置,后妃的位置怕是都沾不上個邊??膳诉@么想,男人卻不一定能理解。
上元節(jié)一過,這年才算真正的過完。經(jīng)過了幾日的休整,從皇上到臣子都是一派精神煥發(fā)的樣子,永琪好心情的聽著殿內(nèi)的眾人打了兩個時辰的口水,左右不過是什么要緊事,他輕飄飄的處理了,連句重話都沒說。眾人正奇怪著他怎么今日這么好說話時,便聽見他道“年節(jié)已過,朕還有件事要辛苦眾位愛卿”話音剛落,小桂子已經(jīng)上前朗聲道“皇上有旨,咨爾福晉西林覺羅氏,溫和明朗,敏慧聰靈,太上皇所珍愛之,亦為朕之此生鐘愛,妻也,友也,知己也。今立為中宮皇后,愿常伴身側(cè),共度天下余生。念此思此,愿仿圣祖之禮,親迎嫁于坤寧,結(jié)萬年之好,締三生情緣。二月初二佳期,再譜鴛鴦之樂。欽此”
眾人驚詫的抬起頭,這,這是怎樣的榮寵啊。自古以來,中宮皇后無非三種,一為帝之發(fā)妻,當從太和殿正門入,享文武百官、命婦夫人萬人跪拜,于坤寧宮舉行婚禮,才叫真正的中宮。只不過這種,可遇不可求,這些年數(shù)下來,也就康熙帝的赫舍里皇后有這等殊榮;第二種則是皇子的嫡福晉妻隨夫貴,被冊立為皇后。這種一是要夫君能干,二也得要自己能活;第三種算是最為下等的,先皇后去世或是先福晉去世,從側(cè)室扶上來的皇后,這類最多,但大多也就是個冊文,連典禮幾乎都沒有。沒想到咱們這位治平皇帝,直接把第一種和第二種糅合到了一起,嫡福晉冊立為了中宮皇后還不算榮寵,還要給她一場盛大的婚禮。此時鄂弼已經(jīng)激動的說不出話來,連連叩首泣不成聲道“老臣代女兒謝皇上恩典,嫣兒她有福啊!”
這樣的日子,是永琪特意選的。乾隆二十五年的這一日,他在慈寧宮外跪了快一夜,五更天的時候老佛爺才詔了他進去,只說了一句話“永琪,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歡這個丫頭了,看在你跪了這一夜的份上也要善待這份情”大概那時候老佛爺總覺得,他對小燕子不過是一時新鮮吧。也正是這一日,乾隆在朝堂上正式下了詔書,選定了二月初二為良辰吉日。不過咱們的小燕子福晉聽說的時候倒沒那么開心,用她的話說,他知道結(jié)婚有多累嗎?我不到四更就被喊醒,一堆人在我旁邊絮絮叨叨的說東說西,還要餓上一天的肚子。
但那場婚禮的確是世間罕有。整個內(nèi)城一片張燈結(jié)彩,許是小燕子的名聲太盛,家家戶戶自發(fā)的在門口掛著紅燈籠,貼著樣式不同的喜字。柳紅從天津特意回來,柳青更是高興的直接在會賓樓前貼了張‘今日免單,同慶帝后大婚’。永琪從宮城出去騎著馬去鄂府接小燕子時,也不禁被這熱鬧所感染。
蕭劍立在鄂府花轎門前,這是永琪專門請過來的,記得當年成婚時小燕子沒有送親兄長,還是他去充了個數(shù),提前抱得了美人。今時今日,雖說蕭劍比他還假些,可到底是小燕子心心念念的哥哥。永琪立于馬上,兩人相視一笑,已有了司禮官高聲唱著冊封的旨意,命婦數(shù)人跪于門外,朗聲誦著祝福的話,等著小燕子從鄂府出來。
本來小燕子是一點也不傷心,都結(jié)婚七八年的老夫老妻了,不過是個儀式感,可真跪在鄂弼和鄂夫人跟前磕頭時,卻又忍不住紅了眼眶,生出了不少依依不舍之情,抱著鄂夫人不肯撒手,連鄂弼都沒忍住掉了兩滴淚。眼瞧著外邊的司禮官已開始唱和,鄂夫人也只好松開她,雙手輕撫著她的鳳冠珠翠道“嫣兒啊,大婚可不能再哭了,不然一會腫著眼睛那些福晉夫人看見了多丟皇上的臉面。額娘特別放心,皇上他待你是幾百幾千年也找不出第二個的好。無論何時何地,多為對方著想,念著他的好,事事忍耐著些??蓮拇艘院?,你成了皇后,切記著一句話,先是君臣,才是夫妻。”又從婢女手里拿起紅蓋頭,滿足的笑著替她蓋了上去,緩緩推開她,哽咽道“走吧,走吧。幸幸福福開開心心的走吧”
于是她手里握著吉祥如意果,又一次的被眾人攙著出了門,要邁過門檻時突然轉(zhuǎn)頭喚了聲額娘,隔著蓋頭仿佛能看見她正偎在鄂弼的懷里,肩膀聳動,似哭也像是在笑。
她轉(zhuǎn)過了身,抬腳要邁過門檻,耳畔卻突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新娘子出門,哪有自己上轎的”
她一時間驚喜的想要摘下蓋頭看一看究竟是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還是云飄手快摁住了她要手舞足蹈的手,低聲提醒道“娘娘,蓋頭可不能隨便掀”。小燕子吐吐舌頭,又想問什么已被蕭劍抱起,他笑瞇瞇道“你可別問了,你再問下去不出去,你家皇帝的那眼神可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了。我知道你想問什么,紫薇和爾康好得很,兩人天天花前月下的,日子暢意和順;晴兒有了身孕不方便來,我呀準保把你的兒媳婦兒或者女婿養(yǎng)的白白胖胖的。你就安心的嫁給永琪吧”這一串話才說完,她還沒來及的追問什么,就已經(jīng)被送進了花轎。鼓樂聲又起,敲敲打打的往皇宮走去。
帝后的排場比當年大得多,差不多半個皇城的人都出來看熱鬧,永琪好像心情好的不得了,好脾氣的拱著手應著那些吉祥話。眼瞧著喜轎只能慢悠悠的往前移,云飄怕她心急,笑瞇瞇在轎子外邊道“娘娘有所不知,咱們這皇上剛剛來的時候那個激動的勁,誰和他說話他都要樂呵呵的應上兩句,小順子一路喊著‘賞’過來的?!?/p>
云飄話里難掩著笑意,她低頭緊握著吉祥如意果,回想著這幾年來的點點滴滴。從木蘭圍場的初遇到南巡涼亭的告白,再到草原定情、真假格格劫獄;成婚后接連有了孩子,一同經(jīng)歷了新生的喜悅、喪子的悲痛,被猜忌的無奈,可更多的是那份相扶相伴的美好與快樂,上天果真待她不薄,這樣好的永琪竟被她遇到。正低頭想著,突然聽到外邊傳來陣陣呼喊,原來是百姓們都真心為這位民間格格高興,“皇后娘娘吉祥,皇上皇后百年好合”一浪高過一浪,又不知是誰起了頭,“還珠格格吉祥,格格千歲千歲千千歲”又是一陣陣起來,高昂的聲音里滿滿的都是祝福。她抬眸一笑,隔著簾子去看那道一如當年的挺拔的身影。
進了宮門,與永琪攜手踏過丹陛受了眾人的跪拜,不比登基之時的冰涼,他的手心溫暖,不用過多言語便已經(jīng)傳盡了愛意。喜帕的穗子隨著身形輕擺著,伴著司禮官尖細的喝聲,被眾人簇擁著進了坤寧宮。
一群的命婦夫人圍著他們,高唱著那些拗口的吉祥話。她看著彼此緊握著手松開,看著喜稱的一角出現(xiàn)在余光里,看著那張他一如既往的掛著溫和的笑意的圓臉放大在眼前。也不知她們什么時候退了出去,空氣里寂靜的仿佛只剩下了呼吸聲,與這些日子來的熱鬧格格不入倒讓人生出了幾分不真實之感。鳳冠的鎏金被燭光映得閃閃發(fā)光,一半落在他的臉上,一半映在她的心里。一時間也不知怎么的,雙雙注視著對方看入了迷。
好像與當年沒什么兩樣,對方還是心里朝思暮想的千次萬次的那個人;好像又有了一些不同,褪去了些許少年人的沖動,歲月賦予的平和更添了幾分歲月靜好之感。當年許愿說要百年好合一輩子相扶相伴是個美好的愿望,如今再聽這樣的祝詞,卻是只有心安。掛著些薄繭的手順著她的脖頸緩緩攀上臉頰,擾的人心上癢癢的,再往上走,卻不再是他熟悉的散著清香的柔軟的發(fā)絲,而是那冰冷到不行的鳳珠。
他好像觸電般迅速的彈開了手,臉色變換了好幾次,有些難過的扯了扯嘴角牽起一道勉強的笑意,拍了拍她手道“外邊還有些禮節(jié)沒完成,我去招呼他們一下”
她點點頭,“快去吧。又不是第一次,我還能不知道這個規(guī)矩不成?”一邊卻是翻過來反扣住他的手,另一只用力捏了捏他的臉,佯怒道“但不許掛著這副假的要死的笑容。讓被人看到了還以為你這個皇后娶得不情不愿呢!”
他順著她的力度咧嘴笑開,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憨憨的少年,在得知原來她心里也有他,原來什么定心丸他早已經(jīng)吃了千次百次時一樣,笑得憨厚又真實。
她擺擺手,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口又折回來,“屋里我放了不少點心,你要是餓了記得吃呀”
她撲哧笑出聲來,果然是熟能生巧不是,她跨火盆時也沒那么害怕,也不會把吉祥如意果隨便咬上那么一口,永琪也會惦記著她餓,惦記著她當年想要哥哥送親的愿望與心意。
屋里面終于只剩下了她一個,8對龍鳳燭高燃著映得滿屋子紅彤彤亮堂堂的。她百無聊賴的環(huán)顧著周圍,其實坤寧宮她一點都不陌生,當年做格格時日日鬧的這里雞飛狗跳,別說是宮室,就連這地下有個密室她都一清二楚。那時候她著急忙慌的找紫薇,急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爾康一遇到紫薇的事情就是六神無主,還是永琪最為沉穩(wěn)的出謀劃策,先禮后兵才救出來紫薇。事后她抱著不少從宮外搜刮來的小玩意兒去感謝他,嘰里呱啦手舞足蹈的說了一大堆,他都含笑應了下來,最后在小燕子捧一踩一說他冷靜鎮(zhèn)定不愧是五阿哥時,他眸光微閃別開了眼,很久才聽到他回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我哪里是什么冷靜鎮(zhèn)定,不過是因為,受傷的不是你,有危險的不是你罷了。
那時候她不懂,只瞪著大大的眼睛瞧著他,笑嘻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用謙虛啦,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比爾康好上千倍百倍”
他驚喜的轉(zhuǎn)過身來扶住她的肩膀,滿眼欣喜道“真的嗎?在你心里我比爾康好千倍百倍嗎?那,那爾泰呢?柳青呢?其他人呢?”
“他們哪能和你比呀,你是五阿哥呀!當然比他們都要好”
那時候她回答的理所當然,甚至是自己也解釋不清,究竟因為他是五阿哥地位尊崇比其他人好,還是因為他是永琪,在她心里就是比其他人要好。
回憶一旦開始就如同泄了閘的洪水奔涌而來,胡思亂想了一番,沒由來的就想起來大婚前夕兩人偷溜出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