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晨起，替他束發(fā)，催他讀書，催他習武，催他跟著宮人們一道下山挑水砍柴。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北方的冬天來得極快，除夕在即，米糧卻斷乎是不夠了。她想辦法，從宮里一并帶來的珠釵、金簪、玉鐲、流蘇、珍珠還有些剩余，好歹熬過這個難捱的冬天。她給自己的侍女裹上粗布的頭巾，吩咐她偷偷下山送出去賣，宮女回來，說只能當了，當今沒人買得起。她有些彷徨，繼而問道：“人家看出什么了？”宮女道：“沒說什么，倒是看了好久，反復問是不是真的?！彼闪丝跉?，到底還是自己用磨砂石把東西摩得舊了一點才敢拿出去賣，要是讓人看出是宮里的東西，就險了。她抄文的手有些抖，必須得拿左手按著右手才能繼續(xù)寫下去。車夫回來的時候又送來一封密信，是御史大夫李洪昌的，寫了諸多要事。她都放好，等他回來一看。她意識到可能有了些轉機，但好壞不知，否泰未卜，她還是揪著一顆心。

他回來，看了信，大喜道：“朝臣動亂了，安賊就要把持不住了。今日曹將軍也發(fā)來秘報，江左的勢力已經有所行動，北邊鬼柔部族的人也開始蓄勢待發(fā)了，蒼天厚你我！”

她聽了，也掩嘴一笑。他撤了信，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怎么凍瘡如此呢？可是天天在風口處抄寫經文的緣故？”

她笑：“哪里那樣嬌弱呢？”

他擁她入懷，含淚道：“是朕不好，等我們返京，朕必不會辜負你的?！?/p>

她笑：“皇上現在如此，臣妾也不覺得傷寒難捱了。”

這年的除夕過得極為簡陋，她和宮人們剪了些花紙，都貼在門上。幾個小太監(jiān)張羅著放煙火，十根紅絲纏的脆棒八根都沒點著，恐怕還是天氣過于寒冷的緣故。最后好歹點著了兩根，微微的星火頭，在寂寂的夜里脆聲響幾下子，竟也不是那么凄寒寂寞的。她冷得一直咳嗽，唯在看到煙火迸裂出花一樣的光彩時歡快地尖聲叫起來。他給她披上大衣，她忽然說道：

“如果今年桑樹開花，就算不結果，也是好的。一年好景，也不過如此了?！?/p>

他溫柔的眼里只有她小巧的影子，他道：、

“當然了，它不但開花，果也要結的，這是它的命數。”

桑樹花開，一開就是一串兒，白白的，帶著花穗子，無法不叫人疼愛。那時宮人們都很驚訝，宮中的桑閉而不開已經很多年了，這在世外倒成了奇景了。她說，看著花開，生命伊始，四季輪回，真是人間幸事。她又說，想到桑子的美味，她又期待這些白花盡數落下，盡快露出圓圓腦袋短長身體的桑子來。一開始是青色的，像樹葉里卷著的蠶的那樣的青，特別澀特別苦，什么都干不了。之后由青轉紅、轉紫、轉黑，都是一夜間的事。它們成熟了，落下來，若是及時采擷，嚼在口里，紅的酸，黑的甜，怎樣也不滿足，道不盡的口感滋味，就是世間唯一的美味……

她再次睜眼，桑樹枝頭早已結滿了桑。

他命人去摘取，而她看那些顏色艷紅太酸的，都叫宮人們單個兒收集起來，她留有他用。待人們都嘗透了個大多汁的黑桑后，她也早已將那些紅桑拿杵頭杵碎，加些粗制的細粉和清水，制成了簡單的胭脂。她分給宮女們用，那些胭脂一下子就襯得一個個飽經風霜的面黃肌瘦的青黃面孔豐滿光彩起來。人人都是十指通紅，指尖染血，在苦日子里也能笑出聲來。

“朕是萬般沒有這樣巧的心思?！彼此阽R前涂了胭脂的美麗的臉，慨嘆道?！叭粼趯m中，這必然又省了一筆大的開銷?！?/p>

她笑：“臣妾無以做首飾，就當桑是妾身的妝娘吧?！?/p>

話語既出，悔不當初。她驚地站起來，他怒目著她，道：“朕說你怎么不施粉黛，清素至極。又說咱們是怎么有米有糧的，你是不信任朕，把自己的東西當了換的銀子吧?！?/p>

她滿臉通紅，無言以對。

他劈門而去。

她急急地追過去。

他坐在青石板上、桑樹枝下，她小心地走過去，靠著他坐下，他道：“朕不是怪你，朕是自責啊。若能早一天，若能早一天返京，你也不必跟我受這樣的苦?！?/p>

她輕輕偎在他肩頭，白玉般的肩頭，緩聲道：“我也不曾怪你。”

他側首而視，她臉上的桑汁調制的胭脂宛如水波中洇開的兩朵淺粉的紅蓮，他看她仿佛看畫中人一般，紅得透亮，美得奪目，純粹得讓人心生無限憐愛。他伸開五指，纏住她被桑汁染得鮮紅的指。她笑言，這竟是一種打同心結的方法。

桑樹下，蝴蝶翩躚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