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微微前傾，玄色的身影帶來巨大的壓迫感，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鎖住安溪卓：“京城之內(nèi)，本督尚能護你周全。那苦寒軍營，龍蛇混雜，危機四伏……你，當真想去？”

“溪卓不怕！”安溪卓猛地抬起頭，眼中那刻意營造的“忠誠”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溪卓一身本事，皆拜九千歲所賜！縱是龍?zhí)痘⒀ǎ灰転榫徘q分憂，溪卓萬死不辭！若不能以有用之身報效九千歲大恩，困守京城，與廢鐵何異？溪卓……寧死！”

最后兩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慘烈和偏執(zhí)。

謝崇瀚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他看著安溪卓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忠誠”火焰，看著他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眼尾，看著他緊握的、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那份偏執(zhí)，那份不惜一切也要證明“價值”的決絕，像一把淬毒的鉤子，狠狠刺中了他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

寧死？

謝崇瀚的心頭猛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刺痛和……煩躁。他精心打磨的這把刀，寧愿折斷在戰(zhàn)場上，也不愿在他的羽翼下生銹？這份偏執(zhí)的“忠誠”，究竟是真心，還是另一種更深的算計？亦或是……這柄刀，已經(jīng)不甘心只做他掌中的玩物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無法像對待一件純粹的工具那樣，輕易地決定這把刀的歸宿。

“夠了！”謝崇瀚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打斷了安溪卓那近乎宣誓般的偏執(zhí)話語。他猛地站起身！

玄色的袍袖帶倒了書案邊緣一只盛著清水的白玉盞！

“啪嚓——！”

清脆的碎裂聲在死寂的書房中驟然炸響！如同驚雷！溫潤的白玉碎裂成數(shù)瓣，清水混合著幾片漂浮的茶葉，瞬間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洇開一片狼藉的深色水痕。

謝崇瀚卻恍若未聞。他繞過書案，幾步便已走到安溪卓面前。

距離如此之近，那股混合著名貴香料和淡淡藥味的、極具壓迫感的氣息，瞬間將安溪卓完全籠罩！

安溪卓的身體瞬間繃緊到極致！如同拉到極限的弓弦！他能清晰地看到謝崇瀚眼底翻涌的復雜情緒——冰冷的怒意，被冒犯的煩躁，以及一種更深沉、更難以捉摸的……東西。他下意識地想后退，卻被那股無形的威壓死死釘在原地！

謝崇瀚猛地伸出手！

那只保養(yǎng)得如同白玉雕琢般的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攥住了安溪卓的手腕！力道之大，指骨瞬間陷入安溪卓腕骨皮肉之中，帶來清晰的痛楚！冰冷的手指如同鐵鉗，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著一種近乎灼熱的怒意和……一種失控的掌控欲！

“你走了，本督用誰？！”謝崇瀚的聲音低沉嘶啞，如同壓抑著雷霆的怒獸，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冰碴，狠狠砸在安溪卓的臉上！

他攥著安溪卓手腕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玄色的衣袖下，手臂的線條繃緊如鐵！

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這完全失去平日雍容冷靜的質(zhì)問，這蘊含著巨大力量和復雜情緒的緊握，如同驚濤駭浪，瞬間將安溪卓強行維持的“忠誠”面具沖擊得搖搖欲墜！

手腕處傳來的劇痛和那灼熱的氣息，讓安溪卓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被迫仰起頭，迎視著謝崇瀚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駭人風暴的眼睛！

那里面不再是純粹的算計和掌控，而是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震驚和一絲難以掩飾的狼狽！

“九千歲……”安溪卓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刻意營造的“忠誠”火焰在對方這失控的爆發(fā)下，顯得有些搖搖欲墜。他試圖掙扎，手腕卻被死死鉗住，動彈不得。

謝崇瀚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他眼中翻涌的風暴瞬間凝滯，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怒意所覆蓋。他猛地松開手！

安溪卓踉蹌著后退半步，手腕處傳來清晰的痛感和被勒出的紅痕。他迅速垂下眼瞼，掩去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緒，重新恢復了那副冰冷的、臣服的姿態(tài)，只是呼吸略顯急促。

謝崇瀚死死地盯著安溪卓低垂的頭顱，胸膛微微起伏。書房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地上那灘破碎的白玉盞和洇開的水漬，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場短暫而劇烈的風暴。

許久，許久。

謝崇瀚緩緩轉(zhuǎn)過身，不再看安溪卓。他走到窗邊，背對著他，望著窗外庭院中蕭瑟的秋景。玄色的背影如同一座壓抑著怒火的冰山。

“你……先退下?！敝x崇瀚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疲憊，仿佛剛才的爆發(fā)耗盡了力氣，“此事……容本督思量。”

“是?！卑蚕康穆曇舻统疗椒€(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他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茍，然后緩緩地、無聲地退出了溫暖如春卻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書房。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里面那翻涌的復雜情緒和地上刺眼的狼藉。

安溪卓站在殿門外冰冷的漢白玉臺階上。深秋的寒風瞬間穿透單薄的錦袍，帶來刺骨的涼意。

他緩緩抬起那只被攥得生疼的手腕，上面清晰的指痕如同屈辱的烙印。

他低頭，看著那紅痕，又抬眸，望向北方遙遠、灰蒙蒙的天空。那雙寒潭般的眼眸深處，冰層之下，一絲極其隱晦的、如同毒蛇般的冷芒，一閃而逝。

恩典？

思量？

他緩緩放下手，玄色的袍袖垂落，遮住了手腕上的痕跡。他挺直背脊，如同標槍般走下臺階，身影融入深宮重重疊疊的陰影之中，步伐沉穩(wěn)，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后的決絕。

書房內(nèi)，謝崇瀚依舊站在窗前。他緩緩抬起那只剛剛攥緊安溪卓手腕的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對方腕骨冰冷的觸感和脈搏的跳動。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著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冰冷的算計，被冒犯的怒意，失控的煩躁，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如同被毒蟲啃噬般的……刺痛與空虛。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北郊神機營……

寅時三刻。

殿外的更漏，發(fā)出沉悶的滴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