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深處那聲變了調(diào)的嘶吼,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渾濁的回響,穿透層層宮墻,最終撞進(jìn)國師府聽松院清冷的空氣里。老仆枯葉摩擦般的稟報落下時,付顏決正立于虬枝古松下,霜色袍袖拂過凝結(jié)的寒霜。
“主子……天牢那邊……安世子……沒了?!?/p>
“沒了”。
兩個字,輕得像松針上墜落的霜屑。付顏決維持著仰望的姿態(tài),慘淡的冬日天光落在他清冷如玉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濃密的眼睫垂下,在眼下投下兩片深沉的、無法窺探的陰影。那只垂在寬袖下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尖隔著細(xì)膩的衣料,仿佛還能觸到袖中暗袋里那方冰冷、堅硬的棱角——染著暗褐血跡的素白帕角,像一塊凝結(jié)了所有過往的寒冰。
“知道了?!彼_口,聲音清泠泠,如同冰泉滑過寒玉,沒有一絲裂痕,聽不出任何情緒。沒有追問,沒有停留,他轉(zhuǎn)身,步履從容地走向書房,月白的袍角拂過石階,留下比庭院太湖石更沉重的孤寂背影。聽松院恢復(fù)死寂,只有寒風(fēng)嗚咽著穿過松針,像是誰在低低啜泣。
日子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波瀾不驚地沉下去。
朝堂之上,新帝堯泉端坐龍椅,年輕的面龐繃著初掌權(quán)柄的銳利與審慎。關(guān)于安國公府余孽的處置,爭論如同沸水,在紫宸殿內(nèi)翻騰。
“陛下!安承嗣叛國鐵證如山!其子安溪曠雖已自戕,然府中尚有二子!斬草務(wù)必除根!此乃祖宗法度,震懾不臣!”兵部尚書聲如洪鐘,殺伐之氣凜然。
“稚子何辜?安溪卓年僅十二,安希然尚不足十歲。懵懂無知,豈能同罪?陛下仁德,當(dāng)留一線生機(jī)?。 崩嫌奉澪∥?,聲音急切。
“仁德?對逆賊講仁德,便是對戰(zhàn)死北疆的將士不仁!”兵部尚書冷笑。
新帝的目光掃過階下爭得面紅耳赤的臣子,最終落向文官班列最前端那個始終沉靜如水的霜色身影。付顏決手持玉笏,身姿孤拔,如同濁世中一捧新雪。他微微垂著眼睫,長睫遮住了眸底深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這場關(guān)乎兩條幼小性命的爭論,與他毫無干系。
“國師,”新帝的聲音帶著探詢,“依卿之見,當(dāng)如何?”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霜色的身影上。
付顏決緩緩抬眸。深潭般的目光平靜無波地迎向御座,聲音清越平穩(wěn),如同碎冰撞擊玉磬,不帶絲毫情緒地響起:“陛下,安國公之罪,鐵案如山,不容置喙。然,稚子確系無辜。”
他微微一頓,殿內(nèi)落針可聞。
“安溪卓、安希然,年齒尚幼,于其父兄逆謀,毫不知情。若依律連坐,處以極刑……”他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那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御史,又平靜地落回新帝臉上,“恐非仁君之道,亦易寒天下忠良之心?!?/p>
兵部尚書臉色一沉,剛要開口,付顏決清冷的聲音已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臣以為,當(dāng)效古之仁政??上髌渥诩?,黜其姓氏,廢為庶人,流放嶺南瘴癘之地,永世不得歸京。如此,既全陛下仁德之名,彰天家法度之威,亦絕其遺禍之患?!?/p>
“流放嶺南?”兵部尚書眉頭緊鎖,“國師大人,此等處置,是否過輕?嶺南雖苦,焉知他日……”
“尚書大人多慮了?!备额仜Q打斷他,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冰泉般的冷意,“嶺南煙瘴,十去九不還。兩個無姓無籍、手無縛雞之力的稚童,離了安國公府的庇蔭,在那等蠻荒之地,又能翻起什么風(fēng)浪?斬盡殺絕,徒增陛下殺孽,于社稷何益?于陛下圣德何益?”
他最后一句,如同重錘,敲在新帝心頭。年輕的帝王目光閃動,沉吟片刻,緩緩頷首:“國師老成謀國,思慮周全。便依國師所奏,削安溪卓、安希然宗籍,入宮為奴。”
“陛下圣明!”付顏決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茍。寬大的袍袖垂落,遮住了他袖中那只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的手。
沒有人看到,在他低垂的眼睫下,那深潭般的眸底,掠過一絲極其細(xì)微、難以捕捉的漣漪,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無聲涌動了一瞬。
夜色如墨,沉沉地潑灑下來,將國師府籠罩在一片壓抑的寂靜里。聽松院的書房內(nèi),只點了一盞孤燈。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燈罩里跳躍,將付顏決清瘦孤拔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在身后巨大的書架陰影上,如同蟄伏的鬼魅。
他端坐于寬大的紫檀書案后,面前攤開著一卷《北疆輿地志》。墨跡工整,圖繪精細(xì),標(biāo)注著山川河流、關(guān)隘城防。他的目光落在“黑風(fēng)峽”三個墨色小字上,指尖無意識地沿著那蜿蜒曲折的峽道線條緩緩移動。
冰冷的指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沙沙聲。這聲音在死寂的書房里被無限放大,如同無數(shù)只細(xì)小的蟲豸在啃噬著什么。
忽然,指尖的動作頓住了。
付顏決深潭般的眼眸驟然收縮!書頁上那冰冷的墨線,在他眼中竟詭異地扭曲、模糊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畫面——
演武場!灼目的陽光!干燥飛揚的塵土!
一道火紅的身影如同燃燒的流星,緊貼在馬背上,人與馬渾然一體!駿馬四蹄翻飛,卷起草屑煙塵,如同平地刮起風(fēng)暴!震耳欲聾的蹄聲仿佛就在耳邊炸響!緊接著,是駿馬人立而起時發(fā)出的穿云裂石般的長嘶!馬背上那火紅的身影繃緊如一張拉滿的強(qiáng)弓,陽光勾勒著他繃緊的下頜線條和飛揚的眉梢,汗水順著額角滑落,墜入飛揚的塵土……
“大公子威武——!”
“好!再來一個——!”
震耳欲聾的喝彩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書房的死寂!
付顏決猛地閉眼,搭在書頁上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幾乎要嵌入堅韌的紙張!
幻象……是幻象!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莫名翻涌的躁動。再次睜開眼,目光強(qiáng)迫自己重新聚焦在“黑風(fēng)峽”三個字上。
冰冷的墨字。冰冷的峽道。冰冷的結(jié)局。
本該如此。
可那灼目的紅色,那震耳欲聾的蹄聲與喝彩,卻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纏繞著他的思緒。他煩躁地翻過一頁書頁,指尖劃過另一處關(guān)隘的標(biāo)注。
“……此處山勢險惡,狄戎游騎時有出沒,需增派精兵沿途護(hù)持,以防不測?!?/p>
一行蠅頭小楷的批注,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付顏決的身體猛地一僵!
耳邊那震耳欲聾的喝彩聲、馬蹄聲驟然扭曲、變形!化為一個少年清朗、卻因緊張和激動而微微發(fā)緊的聲音,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與直白,清晰地、穿透時光般響起:
“喂!你……你是神仙還是精怪?”
御苑深處!水波瀲滟!竹影婆娑!
少年撥開繁茂的花木枝葉,一步跨出!火紅的騎裝在綠意盎然的背景中燃燒得熾烈!他迎著那雙能將人凍結(jié)的目光,毫無退縮,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直勾勾地、毫不避諱地鎖在那張清冷得不似凡人的臉上!
畫面如此清晰!清晰得付顏決甚至能看清少年額角細(xì)密的汗珠,看清他因為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清那雙明亮眼眸里,毫不掩飾的、滾燙的探究與灼熱!
“呃……”一聲壓抑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悶哼,猝不及防地從付顏決緊抿的唇間逸出!他搭在書頁上的手猛地攥緊!骨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冷硬的青白色,指尖深深陷入書頁,幾乎要將那堅韌的紙張撕裂!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帶來一陣尖銳的、令人窒息的抽痛!他下意識地抬手,死死按住了左邊心口的位置!冰冷的指尖隔著細(xì)膩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臟!
不對!
不該這樣!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倒了身后的紫檀圈椅,沉重的椅子砸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刺耳的巨響!在死寂的書房里如同驚雷炸開!
琉璃燈罩里的火苗被這突如其來的氣流帶得瘋狂搖曳,光影在他清冷的面容上明滅不定,勾勒出一種近乎猙獰的扭曲。
付顏決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他扶著冰冷的書案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深潭般的眼眸里,那萬年不化的冰層終于清晰地出現(xiàn)了裂痕!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情緒——是驚怒?是厭惡?還是……一種被強(qiáng)行撕開偽裝、直面血淋淋真相的恐慌?
他死死盯著桌案上那盞搖曳的孤燈,仿佛要將那跳躍的火苗盯滅。可那火苗卻在他眼中幻化,變成了另一簇火焰——
聽松院!昏黃的燈火!
少年滾燙的、帶著咸澀淚水的唇,狠狠撞上他冰冷而柔軟的唇瓣!冰與火的極致碰撞!帶著絕望力量的滾燙觸碰,像一道狂暴的閃電,劈開了他周身用以隔絕塵世的冰甲!
“……別推開我……求你……”破碎的、帶著泣音的哀求,如同魔咒,伴隨著滾燙的氣息噴灑在他冰冷的皮膚上!
衣衫在混亂的糾纏中凌亂,火紅與月白難解難分。沉重的烏木琴案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呻吟。少年滾燙的指尖劃過他冰冷的頸側(cè),帶來一陣令人窒息的悸動。而他……那只未被束縛的手,帶著近乎失控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少年火紅衣袍的后襟!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布料,仿佛要將這團(tuán)焚身的火焰徹底揉碎、吞噬!喉間壓抑不住地溢出一聲如同冰裂般的、細(xì)微的喘息……
“砰!”
付顏決一拳狠狠砸在堅硬冰冷的紫檀書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文房四寶齊齊一跳,墨汁潑濺而出,污了攤開的《北疆輿地志》,也將“黑風(fēng)峽”那三個墨字徹底洇染成一團(tuán)模糊猙獰的墨跡!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書房。
他急促的喘息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砸在書案上的那只手。手背上骨節(jié)處已經(jīng)破皮,滲出了細(xì)密的血珠,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這痛楚,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狂躁的心緒稍稍平復(fù)了一絲。他緩緩直起身,胸口那陣劇烈的抽痛和窒息感并未消失,只是被強(qiáng)行壓了下去,變成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巨石壓在心頭般的悶痛。
目光落在被墨汁污損的書頁上,那團(tuán)猙獰的墨跡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他猛地拂袖,將那卷價值千金的《北疆輿地志》連同濺滿墨點的奏折掃落在地!
書卷和奏折散落一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付顏決不再看那滿地狼藉。他轉(zhuǎn)過身,步履有些虛浮地走到窗邊。窗外,夜色濃稠如墨,聽松院的古柏在寒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低吼。他推開緊閉的窗欞,冰冷的夜風(fēng)瞬間灌入,帶著刺骨的寒意,吹拂起他鬢角的碎發(fā)和寬大的袍袖。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將胸腔里那股莫名的、如同野火般灼燒的躁動壓下去??赡潜涞目諝馕敕胃?,非但沒有帶來清涼,反而像是一把冰渣子,刮擦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驕陽、燃燒著桀驁與生機(jī)的眼睛。
那雙在御苑初遇時,直勾勾盯著他、帶著滾燙探究的眼睛。
那雙在聽松院昏黃燈火下,因情動而迷離、因絕望而破碎的眼睛。
那雙在天牢污穢黑暗里,最后只剩下空洞死灰、倒映著冰冷絞索的眼睛……
“安溪曠……”
一個名字,無聲地在他冰冷的唇齒間碾過。沒有稱呼,沒有后綴,只是三個冰冷的音節(jié)。然而,這三個字卻像帶著無形的倒刺,每念一次,都牽扯著心口那塊沉甸甸的巨石,帶來一陣沉悶而綿長的鈍痛。
他抬起那只受傷的手,看著手背上凝結(jié)的血珠。冰冷的指尖撫過那細(xì)小的傷口,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這痛,竟讓他感到一絲詭異的……慰藉?仿佛只有這真實的、可控的疼痛,才能暫時掩蓋住心底那片無法掌控的、持續(xù)悶燒的荒蕪與……痛楚?
他緩緩收攏手指,將那只受傷的手緊緊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軟的皮肉里,帶來更清晰、更強(qiáng)烈的痛感。仿佛只有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才能確認(rèn)自己還活著,還清醒地掌控著一切。
可那心底深處,那片被名為“安溪曠”的烈焰焚燒過的焦土上,那縷被強(qiáng)行壓抑的、帶著血腥味的余燼,卻依舊在無聲地散發(fā)著灼人的溫度。那溫度透過冰冷的肌膚,滲入骨髓,無聲地提醒著他——
有些東西,燒過了,便再也無法回到冰冷如初的原點。
那焚身之痛,并非只存在于昨夜天牢污穢的石壁之上。
它早已悄然蔓延,無聲地灼燒著他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冰封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