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船,從冰冷無光的深海緩緩上浮。劇烈的頭痛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反復(fù)穿刺著付顏決的太陽穴。耳邊是嗡嗡的、持續(xù)不斷的耳鳴,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響。他費(fèi)力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簾。
視線模糊,如同蒙著一層厚重的水霧。過了好一會兒,那層水霧才漸漸散去,顯露出眼前的景象。
光線明亮得有些刺眼,并非國師府聽松院書房那熟悉的、被松柏過濾后的幽暗天光,也不是天牢污穢甬道中昏黃搖曳的鬼火。這是……一種開闊的、帶著午后暖意的明亮。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一張冰涼光滑的石凳上。身下石凳的堅硬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春日午后的微涼。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甜膩得有些過分的花香,混雜著泥土和青草被陽光曬過后特有的干燥氣息。
這是……御花園?
付顏決深潭般的眼眸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
他猛地轉(zhuǎn)頭!
視線越過幾叢開得正盛的、姹紫嫣紅的牡丹花,精準(zhǔn)地投向遠(yuǎn)處一片繁茂的花木屏障之后,那道虛掩著的、仿佛在向他招手的月亮門!
轟——!
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冰冷刺骨的寒流和焚身烈焰的灼痛,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認(rèn)知!御苑深處!水波瀲滟!竹影婆娑!還有……那團(tuán)闖入他死寂世界的、燃燒的火焰!
他回來了?
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天?!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滅頂?shù)目只潘查g攫住了付顏決!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從石凳上站起身!動作倉促得帶倒了石桌上的一盞青玉茶盅!清脆的碎裂聲在午后寂靜的花園里顯得格外刺耳!
“國師大人?”旁邊侍立的小太監(jiān)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慌忙上前一步,聲音帶著驚惶,“您……您沒事吧?可是茶水燙著了?”
付顏決沒有理會小太監(jiān)。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驚悸的專注,鎖在那道虛掩的月亮門上。胸腔里那顆剛剛恢復(fù)跳動的心臟,此刻正瘋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動著,撞擊著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連帶著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前世冰冷的絞索,天牢污穢的窒息,少年最后空洞死灰的眼神……所有畫面如同最殘酷的凌遲,瞬間在腦海中翻涌、切割!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沉重的罪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讓他幾乎窒息!
不!
不能再見他!
絕不能再重蹈覆轍!
一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響!逃!立刻離開這里!在一切開始之前,徹底斬斷這宿命般的孽緣!
他猛地轉(zhuǎn)身,霜色的寬大袍袖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他甚至來不及對驚慌失措的小太監(jiān)做出任何解釋,只想立刻逃離這個即將成為他所有痛苦源頭的鬼地方!
然而,就在他轉(zhuǎn)身欲走的剎那——
“嘩啦!”
一聲極其突兀、極其刺耳的裂帛之音,如同冰河乍裂,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無可抗拒的熟悉感,驟然撕裂了御花園午后慵懶的靜謐!
付顏決的腳步,如同被無形的冰錐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jié)!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jī)括般,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重新轉(zhuǎn)回頭。
目光穿透花木的縫隙,越過那道虛掩的月亮門,落向深處那個幽閉的角落。
水岸邊。
霜色寬袍。
烏木古琴。
席地而坐的身影微微垂首,側(cè)臉對著他的方向,線條清峻得不似凡人。
那只即將拂向琴弦的、冰雪雕成般的手……
還有,花木屏障之后,那個被枝葉半掩著、正探頭探腦、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好奇與莽撞的……火紅身影!
一切,如同被精準(zhǔn)復(fù)刻的畫卷,分毫不差地在他眼前展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付顏決的呼吸停滯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花木之后那個火紅的身影,如同前世一般,猛地?fù)荛_礙眼的枝葉,一步跨了出來!
陽光瞬間灑滿那身火紅的騎裝,如同燃燒的烈焰,在綠意盎然的背景中刺目地灼燒著付顏決的視網(wǎng)膜!
少年站在水邊,迎著那雙能將人靈魂凍結(jié)的空寂眼眸,毫無退縮。汗水順著他光潔的額角滑落,胸膛因?yàn)楸寂芎途o張而微微起伏。他眼睛瞪得溜圓,里面不再是前世那毫無保留的、滾燙的探究與灼熱,卻依舊明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艷。
他張了張嘴,清朗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飛揚(yáng)意氣,清晰地穿透了水波和竹影,一字不差地、如同宿命的回響,狠狠砸進(jìn)付顏決的靈魂深處:
“喂!你……你是神仙還是精怪?”
一模一樣的話語!
一模一樣的場景!
付顏決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帶來一陣尖銳到無法呼吸的劇痛!
他深潭般的眼眸死死地盯著水邊那個鮮活的身影,盯著那張年輕、英挺、充滿了蓬勃生氣的臉。前世的畫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瘋狂地疊加在眼前這個真實(shí)的少年身上——聽松院昏黃燈火下的迷離與絕望,天牢污穢石壁前的崩潰與嘶吼,還有……那冰冷絞索下微微晃動的、失去生氣的腳尖……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悶哼,猝不及防地從付顏決緊咬的牙關(guān)中迸發(fā)出來!他猛地抬手,死死按住了左邊心口的位置!那里傳來的劇痛,幾乎要將他撕裂!
“國師大人!”旁邊的小太監(jiān)被他慘白的臉色和痛苦的神情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攙扶,“您怎么了?!快!快傳太醫(yī)!”
付顏決猛地?fù)]開小太監(jiān)伸來的手!力道之大,讓那小太監(jiān)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他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試圖用這尖銳的痛楚來壓制心口那滅頂?shù)慕g痛和翻涌的血?dú)猓?/p>
不能!
不能再看他!
再看一眼,那焚身的業(yè)火便會再次將他吞噬殆盡!
他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死死釘在腳下光潔的青石板路面上。然而,眼角的余光,卻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依舊不受控制地瞥向水邊。
他看到安溪曠問出那句話后,卻沒有像前世那般不管不顧地又向前踏近一步,反而像是被付顏決周身那層無形的、生人勿近的冰寒氣息所懾,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少年臉上的驚艷好奇依舊,但那雙明亮的眼眸深處,卻多了一絲清晰的、屬于理智的疏離和……戒備?
就在這時,一個同樣穿著火紅騎裝、梳著利落馬尾辮的少女,如同燃燒的小太陽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月亮門外跑了進(jìn)來。她臉上帶著明媚張揚(yáng)的笑容,幾步?jīng)_到安溪曠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親昵:
“阿曠!你怎么鉆到這里來了?害我好找!快走快走!母親和忠勇伯夫人她們在澄瑞亭等著呢!說是要給你相看王家那位小娘子!再不去就失禮了!”少女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拽著安溪曠就往外走。
安溪曠被她拽得一個趔趄,臉上瞬間飛起兩團(tuán)紅暈,有些窘迫地低聲抗議:“阿姐!你小聲點(diǎn)!什么相看不相看的……”他一邊被姐姐拖著走,一邊還是忍不住飛快地、帶著一絲留戀和好奇,回頭又望了一眼水邊那抹清冷如霜雪的身影。
付顏決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穿!
相看?
王家小娘子?
定親?
這幾個詞如同淬了劇毒的冰凌,狠狠扎進(jìn)他混亂不堪的腦海!前世……前世根本沒有這一出!安溪曠直到安家覆滅,都未曾定親!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錯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追隨著被少女拖走的安溪曠。
少年火紅的身影在花木間一閃而逝,只留下最后那匆匆回眸的一瞥。那眼神里,有驚艷,有好奇,有少年人面對未知美好時本能的悸動……卻唯獨(dú)沒有了前世那種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的、滾燙的專注與灼熱。
仿佛那驚鴻一瞥的驚艷,只是春日午后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偶然的邂逅。如同石子投入湖心,漾開一圈漣漪,隨即迅速平復(fù),湖面依舊澄澈,映不出任何深刻的倒影。
付顏決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遺棄在時光縫隙中的一尊冰雕。午后的暖風(fēng)吹拂著他霜色的袍袖,帶來御花園馥郁的花香,卻無法驅(qū)散他周身彌漫的、越來越濃重的寒意。
心口那陣劇烈的絞痛并未平息,反而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持續(xù)不斷的悶痛。像是有什么滾燙的東西被強(qiáng)行剜走了,留下一個冰冷、空洞、卻又持續(xù)灼燒的傷口。
前世,是他親手將那個如火般熾烈的少年推入深淵。
今生,那團(tuán)火似乎依舊在燃燒,卻……不再為他而燃了?
他甚至……連靠近的機(jī)會,都尚未開始,便已徹底失去了?
“國師大人?您……您真的沒事嗎?您的臉色……”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如同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
付顏決沒有回答。他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望向安溪曠消失方向的目光。那目光深潭般沉寂,所有的驚濤駭浪似乎都被強(qiáng)行壓下,凍結(jié)成一片更加深不見底、更加冰冷的墨色。
他微微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自己那只曾扼住安溪曠咽喉、曾在那具年輕軀體上留下冰冷烙印的手上。指尖冰涼,微微顫抖。
重來一次。
他避開了那焚身的烈焰。
卻為何……心口那片被業(yè)火焚燒過的焦土,非但沒有冷卻,反而在這春日暖陽下,滋生出一種更加尖銳、更加空茫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