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叫朱孝廉,他是個很奇怪的畫師,我曾經(jīng)見過父親給城里陳大戶溺死的兒子畫人畫。上好的宣紙和漆煙的徽墨擺在面前,不需要畫筆,父親只需要用一雙手就能在紙上畫出活靈活現(xiàn)的人像。明明是硯里黑色的墨,但在父親的手下,落在紙上,便成了人的顏色。
人像畫好了,將宣紙拿起,父親輕吹一口氣,那紙上的人便活了,會哭會笑,會言語,也會和陳大戶說“爹爹,水里好冷”。
從我記事起,就時常有很多人來向父親求人畫,一幅千金。父親不會總在一個地方逗留,一旦聲名顯赫,就立刻帶著我離開。
但自我十歲那年得了怪病之后,父親就不再畫人畫了。
我問過父親,為什么不畫了?
父親只是搖搖頭,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我能看出來,那時候,父親眼里像水一樣流淌的悲傷。
我小的時候很活潑,但自打十歲那年我患了怪病,我便變成了一個怪人。
十歲那年我在家被木梁砸了頭,暈了過去,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父親瞪著猩紅的眼睛告訴我,昨晚你得了怪病,父親沒能治好你。對不起。
那真的是怪病,不只是一夜來一夜去的怪,怪病還帶走了一半的我。那一夜之后,我雖然看起來和原來一樣,但我其實只剩下了一半,一半的體重、一半的力氣、一半的視力、一半的聽覺……
我哭過鬧過,為什么我要遭受這樣的事情,為什么父親不能找大夫治好我,為什么我要丟掉一半的我?
父親和我說,這是畫人畫的代價,我們都只能接受。
可是,為什么畫人畫的是你,可丟掉一半的是我呢?
那一年,父親封筆不再畫人畫,那一年,我開始恨這個作為我父親的男人,決定不再叫他父親,一輩子。
此后十年,我不再畫我曾經(jīng)最喜歡的人像,只能畫山水,因為一旦我開始畫人像,那個男人就會沖過來折斷我的筆,你不能畫人,絕對不可以!
呵,因為你畫人畫遭了報應(yīng),所以你連我畫個普通的人都不行嗎?但我不會反駁,我只會默默收拾好筆墨,因為依舊生活這個家里的我是沒有能力反抗的,但我也不需要反抗,冷漠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每當他折斷我手中筆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六歲那年離世的母親,如果母親還在,一定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我本以為一邊怨恨一邊和他生活的日子不會很久,待我及冠,我便離家,從此遠離這個令我怨憎的男人。但我沒想到,未等我逃離,他便先逃離了。
我二十歲冠禮前一天,他死了。很突然的死了,四十四歲,無疾而終。
雖然怨恨他,但作為他唯一的孩子,我還是趕在他死前送了他最后一程。
他提著最后一口氣,卻只告訴我,千萬不要畫人,求求你。
母親,你看,這個男人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沒有為他的錯誤懺悔,到了下面,你可要好好教訓(xùn)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