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剛進宮的時候，我對她無甚印象。那一年老莊持重的皇后與驕縱跋扈的華妃共同執(zhí)掌后宮，其他幾位人精似的妃嬪也斂了鋒芒，勉強算得上是后宮和睦吧。
初秋選秀，我作為延禧宮的掌事姑姑，早早便得了消息，共有三個秀女住在此處。
其中家世最大的是富察氏的女子，其次是包衣佐領夏家的姑娘，安陵容是地方小官家里的女兒。我只消看一眼便知安陵容資質平平，日后恐怕是個守著冰冰院墻至死也難見天顏的可憐女子。
安陵容性格溫和，仗著家世，夏冬春在家跋扈慣了，進了宮也十分放肆。欺負慣了宮女和小內監(jiān)們，一日竟也來尋我的不痛快。
秋末落葉繁多，我招呼小內監(jiān)將門前宮道的落葉掃了，夏冬春上來便陰陽怪氣：“芳華姑姑好大的官威，說使喚人就使喚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就是這延禧宮的主子呢。”
說著，她便命人將掃帚遞給我，讓我去打掃。我原本想著息事寧人，正要向外走，一個穿著淺綠繡荷花旗裝的女子迎面走來。
我抬頭便看見了她那張臉，說來還算清秀小巧，但一雙眼尾上挑的眼睛卻著實出眾。
那女子巧笑著行禮，張口是與她那狡黠氣質相仿的清脆聲音：“夏姐姐何不自己去掃？”
趕在夏冬春發(fā)難前她上前輕聲補道：“聽聞皇上時常去翊坤宮看望華妃，延禧宮旁邊的宮道乃是必經之路。姐姐若在門口親自灑掃，皇上返程時見著，姐姐想個法子搭上話，豈能不被青睞？”
夏冬春聞言大悅，但她不可能去掃灑，只想著偶遇皇帝。我轉過頭，正不知如何稱呼，那女子一邊向我回禮一邊道：“芳華姑姑好，我是住在西偏殿的答應，安陵容。”
我向她問安，抬眸不禁多打量了她幾眼：“安答應知道奴才？”
“能成為六宮之一的掌事宮女，姑姑自然有獨到之處?！彼焓址銎鹞?，強拉著我坐下，親自給我斟了杯熱茶。
我知道，她是想要拉攏我，然而一個小小的答應，實在沒有資本值得我投靠。
我不想摻和后宮的紛爭，如今華妃如日中天，眾人皆說華妃囂張跋扈，那大多是未曾見她剛以前的模樣，她現(xiàn)在屬實脾性溫和了許多。
有年羹堯撐腰，剛失去孩子那會兒的年世蘭日日發(fā)瘋折磨齊月賓，但沒人敢管。
身為主子的端妃都過的如此艱難，我可不想惹是生非，參與后宮爭斗，能成為延禧宮的掌事姑姑，我已經很知足了。
新進宮的安陵容想拉攏我，我徐徐吹開杯中浮沫，正要婉拒，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
我定睛看了安陵容一眼，說道：“聽安答應的口音，應是江南人罷？延禧宮偏殿寒冷，不比正殿，有地龍，夠暖和，就算是深冬也不會受凍?！?/p>
安陵容似乎聽明白了什么，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施施然的背影。
而緊接著便有小內監(jiān)來報，說夏常在故意跌倒沖撞了華妃，被華妃賞賜一丈紅，遷居冷宮。
那會兒我對身側的小宮女輕聲道：“咱們這兒，怕是要不太平了?！?/p>
小宮女滿面的疑惑。
皙白的雪落下，覆住枯了的梧桐葉。這后宮，永遠都暗潮涌動，何時都不得清凈。
皇帝胤禛，鐘愛其已故的純元皇后，那位皇后在世時最愛梅花，純元皇后的妹妹，當今繼后卻喜愛牡丹，不僅相貌與純元皇后好不相同，性情喜好也一點都不沾邊。
新入宮的小主拜見了皇后，開始陸續(xù)侍寢，碎玉軒的莞常在病了，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三阿哥得了一只毛色極好的吊梢睛的貓，送進宮給了齊妃。那貓通體黑白相間，面上是純黑的，唯兩彎眉雪白。齊妃看了很喜歡，給貓賜了個名字叫松子。
算起來，齊妃的年紀也不算很大。皮膚白皙，眉眼含笑，可惜早早的失寵了，不過看在三阿哥的面子上，皇帝偶爾也會去長春宮見齊妃，一起吃個飯。
安陵容不知怎的，與齊妃搭上了線。
某日皇帝駕臨長春宮，齊妃抱著貓，忽而道：“臣妾今日看見這貓，想起一位長得頗有些相像的答應?！?/p>
“長相像這貓？”胤禛難得起了興致，問齊妃是誰。
齊妃回道：“延禧宮，答應安氏?！?/p>
傳召的是皇帝身側的小廈子，許是收了銀兩透了消息，安陵容來的時候穿的衣服換了深一些的灰色，看去便更像那只黑白相間的貓。
更有心計的是，她將眉修得細長了些，用的是最淺的黛色。欠身行禮時身姿再裊娜幾分，看著分明是一只會撓人心尖的貓兒。
那一日安陵容侍寢，一躍成為了柔常在。以她江南小城芝麻官的娘家家世，已是飛上枝頭了。
而胤禛問她想要什么賞賜，安陵容只頓了頓道：“嬪妾打江南來，京城的冬日實在冷了些，整日燒炭還是覺得冷……”
她抬眸偷覷皇帝，像極了偷盤中魚吃的貓，頑劣中帶著惹人愛憐的嬌憨。
皇帝呵呵一笑，沒過多久，就讓安陵容搬入了延禧宮正殿。
安陵容入主正殿的第一個晚上便來向我道謝。東配殿的富察貴人氣的直摔茶杯，說什么“安氏下作狐媚，專來勾引皇帝的”。
我一邊請安陵容無需謝我，我只是報當日她替我解圍的恩情，也多勸慰了幾句，讓她不要聽那些妒婦的言語。
那會兒安陵容斜斜倚在榻上，我從沒在那樣年輕的新人臉上，看見那般輕蔑而無所畏懼的神情——除了華妃。
她一邊悠閑地剝著一顆橘子，一邊道：“莫說皇上面前，她們甚至都不敢在我面前說。妒我，還怕我，這樣的人越多，便證我權寵越盛。”
窗外是隆冬的盛雪，漆黑的夜色里，八角宮燈映照出深深的宮墻。
我知華妃的舊事。她自幼受寵，愛玩愛鬧，最愛自由，后來成了雍親王側福晉，進了這天底下最大的牢籠，再也沒了自由，性情也愈發(fā)刁鉆跋扈。
我也知當今皇后的舊事。她出身烏拉那拉氏，聽聞曾差一點點就成了當今皇帝的原配皇后，只是可惜被姐姐橫刀奪愛。
我還知華妃宮里歡宜香的秘密。華妃真心愛慕皇上，家世卻惹了忌憚，然后被她最愛的皇上日日下毒不得生養(yǎng)。大清的侍衛(wèi)和宮女很多都出身不凡，歡宜香里的麝香太明顯了，皇帝這樣小氣，我看透了這一點。
只是眼前這位柔常在，我看不透她。
思來想去，她如今已經住進了正殿，我是延禧宮的掌事姑姑，已是綁在了一起，無論如何我都要幫她爭。
只得勸說最后一句：“這位皇帝勵精圖治，不是沉迷酒色的主。爭恩爭寵都罷，千萬別爭帝王之愛。”
那會兒安陵容笑著看我的神色，許多年后我才能看得透。
這像貓一樣靈巧會撓人心的女子，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后宮。沒有華妃的顯赫家世，沒有皇后的玲瓏手段，也沒有莞嬪的故人之貌。
卻人人見了都要避退三分。
照例，正月初一到十五皇帝都是要留宿皇后宮的，而正月十六甫一下朝，胤禛便擺駕了延禧宮。
安陵容命人搬了竹榻曬太陽，好幾個嬪妃從門口路過，她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連胤禛已從院外大步流星進來，她都懶懶地不愛起身，慢悠悠行了禮，被胤禛攬入懷里又一起倚在了竹榻上。
“朕連件衣裳都顧不上換，便趕來見你，倒打擾你曬太陽了？”胤禛說著，雖則嗔怪卻掩不住寵溺。
安陵容仍舊懶懶的，纖纖十指一揮：“那皇上便回去換身衣裳再來罷，臣妾方可小憩一會兒?！?/p>
胤禛作勢當真要走，起了身向院外走，才繞過回廊又轉過頭來。
陽光漫灑，他身上有著帝王少有的少年氣，見安陵容連眼睛都未睜地說了句“臣妾恭送皇上”，則更帶了幾分孩童意氣。
他反身走來，一手攬住安陵容的腰，一手便去捏她的鼻尖。安陵容竟也敢反抗，卻一不留神用長指甲劃落了胤禛的一縷頭發(fā)。
霎時間奴才們便烏泱泱跪了一地。安陵容也嚇白了臉怔在原地，我審時度勢笑道：“皇上說娘娘像貓兒，連這被擾了懶覺便撓人的脾性也像。真真是只貓了?！?/p>
安陵容接了這話，見胤禛并無怒意，便身子軟軟地伏到他懷里，嬌俏地問道：“那皇上，這闔宮上下這么多貓，您最愛哪一只呢？”
“自然是你了?！彼p輕刮她鼻尖，拉著她的手向屋里走，命人為他重新梳發(fā)。
胤禛接連在延禧宮宿了三日，還是安陵容叫嚷著伴君太累，要好好休息，才將皇帝送回了養(yǎng)心殿。
宮里是女人間的爭寵，宮外便是男人們的斗權。只這前所未有的三日君恩，便足以讓安陵容遠在松陽縣的父親數月內連連升遷。
也不知安陵容是怎樣求的皇上，反正安比槐升了官，卻是毫無實權不用上朝的閑職，只每月領著俸祿。
她提起父親時，面上笑容少了，眉頭不展：“我爹一介布衣，靠著我娘捐官，沒多少本事，這樣就挺好。”
說起安比槐，安陵容又想到了自己，她原本想做一個女先生，以后給貴胄鄉(xiāng)紳府上的小姐教書，像男子一樣自力更生。
可惜這個時代不允許，求不到最寶貴的自由，進了這朱墻掩日的后宮。
“芳華姑姑，我想嘗嘗那糖心櫻桃酥?！卑擦耆菰掍h一轉，又是那個滿眼精明的柔常在。
我應了下來，她愛吃甜食，這一盤我放了更多的糖。她一個不落地吃完了，最后望向從門縫里透進來的一道初夏晚霞，喃喃道：“你說，坐在那至高之位手握生殺大權，當真就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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