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綢子上系一枚合歡鈴，也系著辛夷的手。像一根失魂落魄的紅繩。

　　辛夷也是失魂落魄，又怒憤不已。

　　他本來是一位英俊健朗的青年男子，學(xué)習(xí)女子的描妝，我以為是該滑稽的。但此刻月光拂了，燭光耀了，他面帶怒紅，眼瞤息微，別有一種陽剛的動人。

　　辛夷半是受到皇恩的脅迫，嫁給莊夢生已經(jīng)小半月。

　　自莊夢生的師父，青山派前掌門人沈去每仙師辭世后，青山派門中事務(wù)就先由大弟子蘧蘧代掌。他年紀輕，能力強，又得天子親口許的“天師”門面。本來諸事累身，百般煩雜，在百花谷家鄉(xiāng)娶了親，就想帶自己的新妻歸回到門派去。

　　是辛夷不肯。且執(zhí)意要和他休離。

　　我再一次從蝴蝶書中醒來時，他們正在吵架。

　　莊夢生說話，沉沉的，難得有一種急火攻心之感：“這已經(jīng)是你第四次計劃的逃跑——”

　　“我并不想要綁架自己的夫人?！?/p>

　　“禁閉七日，怎么還不肯乖下來？”

　　辛夷被禁閉好幾天，五感混沌，一種肉眼可見的疲累。但一雙驕傲的英目里，依舊射出一種憤怒的光：“莊夢生，我們本來就一直是陌生人，互相放過，不好嗎？”

　　“畢竟你也并不愛我！你一個降妖除魔的道士，娶親，娶男妻，娶狐妖……”

　　“我說過，我并不是迂腐的人?！鼻f夢生低下眼，再抬起，又化為一雙不波的古井，“至于愛，于婚姻而言，非必備品也?！?/p>

　　“但這是我的必備品！”辛夷猛然大喊出聲。我知道，他依靠愛活了五百年。隨即，他的眼睛就這樣疲軟了下來，“……沒有愛的結(jié)合，我不愿意要。是我不想要和你這樣糾纏，就當放過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p>

　　“為什么是我？”

　　辛夷毫不理解。壓力之下，我看出他甚至有一種潰崩之感，喃喃道：“是因為皇帝的欽命嗎？那讓我去見皇帝，求皇帝。求求他，我不要了，不要這種恩典……”

　　莊夢生慢慢走近了辛夷。他像一個巨大而冷情的陰影，籠罩住了辛夷，還有他那悲慘的愛情。

　　“不是你，是命吧?！?/p>

　　是一道縛命的咒。

　　我看見，莊夢生低下身，探來一雙手，動作堪稱柔軟、溫馨、體貼，那么懂輕重緩急。他慢慢把他的妻擁進了懷中。他們抱著，像互相纏繞生長的植物，懷著幾乎要殺死彼此的志愿，汲取對方的溫度和營養(yǎng)而生活。他們是夫妻。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對夫妻比他們更像一對夫妻。

　　我看見辛夷的眼淚慢慢涌了出來。這是一條漫長的淚河。

　　為什么明明在擁抱，卻要傷心眼淚流？為什么明明靠得那樣近，卻好像咫尺之間，隔著一條漫長的天涯水？

　　我笨死了，我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又似乎辦壞了事情。只能去問辛夷。

　　但我有一絲惴惴的躑躅。所以，當時我去找他時，是他轉(zhuǎn)頭先看見了蝴蝶，五百年，一般的樣子。

　　我的心還是皺的，張不開。飛得焉焉巴巴，停在他的指頭上，小小地一碰：“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