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月色濃時,宸王府內(nèi)一片寂靜,庭院中偶爾有零星幾個值夜的侍衛(wèi)提著燈籠經(jīng)過,也是靜悄悄的,不敢鬧出半點動靜來。
此刻正是王府中的貴人們該香夢沉酣的時候,只是無人發(fā)覺,西北角那處被鳳竹芭蕉掩映著的小院,那本該緊閉著的院門,從里面被人悄悄打開了條小縫。
一個小小身影靈活地從門里鉆出來,消失在了夜色當(dāng)中。
月色溶溶,映襯得宸王寢宮前的白玉石階閃著冷冷的幽光,一雙赤裸的白皙玉足輕巧地越上了石階,像貓似的悄無聲息地來到寢殿的門前。
少年站在那寢宮門口,猶豫了片刻,還是沒能鼓起勇氣推開那扇門。低頭思索了片刻,少年轉(zhuǎn)身沿著回廊往里走,來到了那內(nèi)殿的浮雕花窗前。
窗是半開著的,許是哥哥睡前特意吩咐宮人們不要關(guān)上的。那少年一想到這里,情不自禁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他躡手躡腳地蹲在窗邊,悄悄地往里面看去。
層層疊疊的雪白床帳遮住了少年的視線,讓他無從判斷此刻床榻上的人究竟是夢是醒。
正當(dāng)少年屏息凝神地往里張望之時,一陣清風(fēng)撲面而來,吹進了寢殿內(nèi),那床帳被風(fēng)輕輕掀開了一角,隱約地透露出床帳里面的情形。
忽然間,那躲在窗欞之后的少年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瞪的大大的,一動不動地僵在了原處。
過了半晌,那呆立著的少年身形稍微晃了一晃,隨后順著墻壁,慢慢坐到了地上,面色蒼白得如死灰一般。
清風(fēng)穿過庭院,吹得滿園的花枝瑟瑟作響,也吹過少年的如玉的面容,那風(fēng)輕柔得如一雙美人的玉手,似是想要擦凈少年臉上的淚痕。
而在那窗欞之內(nèi),隱隱約約地傳來了幾聲輕微細碎的私語:
“阿嬰,來,我們換一個姿勢……”
“……”
“你怎么又生氣了?方才是誰叫得那么歡,不然本王也不會……”
“……”
“等一下再走好不好?再陪我一會兒……”
那少年無聲地蹲在窗下,將自己的身體蜷縮得緊緊地,任由著眼淚簌簌落下,打濕了自己的衣襟。
“哥哥……”
那少年抱緊了自己雙膝,用極小極細微的聲音地喃喃自語著。
“為什么你不讓我留下,可他就可以……”
少年想起先前,他從北堂墨染寢宮的偏殿中搬出來,住進那安靜的竹林小院時的情形。
他還記得那時北堂墨染對他說過的話:
“羨羨,你已經(jīng)長大了,”那人說話時神色淡淡的,“以后不應(yīng)再與哥哥睡于一處了?!?/p>
那人說話時的語氣十分溫柔,卻讓少年不敢反駁半句。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在深夜里敲響過這扇門,只是每每夜半夢魘驚醒之時,他總會像今晚這樣,悄悄地來到那人寢殿的窗前,與那人只隔一道薄薄的墻壁,盡管只能蜷縮在冰冷的墻角邊,而他卻總能安心地睡去。
“為什么他就可以……”
“你可知……”
那少年無聲地啜泣著,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哭得累了,靠在墻壁上沉沉地睡去了。
他睡著后沒多久,寢殿的門忽然從里面打開了,一個穿玄色寢衣的身影從門里走出來。
那身長玉立的人影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少年身邊,彎下腰來,凝視著少年熟睡的面孔。
半晌,那人轉(zhuǎn)過身來,如少年一樣沿著墻坐下,眼神望向天邊已經(jīng)漸漸西移的弦月。
許是墻壁太硬,那睡夢中的少年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穩(wěn),不自覺地挪了挪身子。他身邊那人扭過頭來,看了看身旁的少年,伸出手來,將少年的身子慢慢靠在了自己身上。
那少年的頭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又稍稍挪了挪,尋了個舒服的位置,隨后便一動不動地靠在男人的身上安心地睡去了。
只是他靠著的那個男人,卻像是毫無睡意一般,眼神落在寂靜的庭院之中,水光粼粼的池塘上,飄浮著幾片被吹落的雪白梨瓣。
“哥哥……”
那睡夢中的少年仍在嘟嘟囔囔地說著夢話。
“嗯?!蹦侨寺犚娚倌陦糁袉舅?,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
“阿羨又做噩夢了……”
“阿羨害怕……”
“不怕?!蹦侨松斐鍪謥?,攬住了少年瘦削的肩頭,溫柔地摩挲了幾下,那少年只嘟囔了幾句,便又漸漸安靜下來。
繁茂的花枝仍舊在嘩嘩作響,一聲縹緲的嘆息便被吹散在了風(fēng)里,消失在滿園的春芳中。
清晨的鳥鳴聲驚擾了少年的夢,他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不遠處的天色已經(jīng)漸漸開始亮起來了,只是寢宮中依然靜悄悄的,聽不見什么動靜。
哥哥還未起來,他得趕緊先回自己的院子去。少年輕悄悄地站起身來,無聲無息地走下臺階,往那竹林小院的方向走去。
剛走到院門前,那少年的腳步忽地頓住了。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佇立了片刻,轉(zhuǎn)過身去,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往王府的前院跑去。
少年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北堂墨染的書房門前,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掀開里間的珠簾,少年的視線一下子落在了北堂墨染的書案之上。
他送給北堂墨染的那素白瓷扇就放在那書案跟前。上面繪著的紅衣的少年似乎也在笑著看向他。
他慢慢走到那個紅衣少年跟前,與那畫中少年靜靜地對視。
這沉默并未維持多久,便聽見那立于桌前的少年清脆的聲音在房中響起:
“阿嬰,”少年沖著那畫中人眨了眨眼睛,“你是叫阿嬰吧?”
畫中的紅衣的少年,在那扇中靜靜的看著他。
那少年并不在意無人回應(yīng),繼續(xù)站在原地,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訴說起來:
“你整日都呆在這書房里,不覺得無聊么?出來和我聊聊天好不好?”
“你不理我的話,那我就自己說咯……”
“你既然不是活人,是不是也能看見人的魂魄呀?”
“以前我聽宮里的嬤嬤說,一個人死后,如果有放不下的人,魂魄便會一直跟著他,不肯離去……”
“你說,我母妃死后的魂魄,會不會也因為不舍得我而沒離開呢?”
“可她若是想和我說說話,我聽不到該怎么辦……”
“你可以看得到她么?若你能看見她,可以替我跟她說……”那少年說到這里頓了一下,“跟她說,我很想她,我每日都會早起念書……”
那少年說不下去了,伸出手來,拿手背使勁揉了揉眼睛。
等他再把手放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前,靜靜地立著一個紅衣的影子。
那影子中的少年除了面容稍稍蒼白一些之外,生得與他別無二致,此刻正抱著手站在那里,神色有些冷淡地看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