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走后不久,京城便迎來了盛夏。
這個夏天比以往要熱的多,太陽毫不吝嗇的將所有的日光傾下,京城里的河道的水淺淺的倒映著那些蜷縮著枝葉的樹的倒影,知了聒噪的叫嚷著晌午的無聊,幾乎所有人都處于一種心焦的狀態(tài)下。
戶部尚書尤為著急,雖然當初永琪給他下的命令是乾隆三十四年春天要算完賬,但好在中途和安公主省親折騰了幾個月的時間,他自然也就把這日子向后推了推,如今著人搬著一大沓的賬本來見永琪,還沒開口就已經(jīng)走了一身的汗。
永琪著人端了碗涼茶來,一邊讓他先歇歇一邊自己先翻起了賬,他算術(shù)極好,只翻過幾張便能看出些端倪,看來這戶部尚書還是留了一手,根本沒把這賬清清白白的寫上來——只不過,即使是遮掩了,如今這樣的虧空還是讓人瞧著膽戰(zhàn)心驚。
“五百萬兩?!”
永琪看著最后這個數(shù)字心中大駭,火蹭的要從嗓子里冒出來,“這么多銀子?怎么虧的怎么空的?你們戶部這些年都是吃干飯的嗎?!這么多銀子都看不見?!”
戶部尚書一聽他罵也來了氣,“吃干飯?呵,五阿哥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您來看看這賬都是怎么欠的!
有的是像您一樣的皇親國戚,有的是后妃娘娘家里的,還有的是朝廷的一二品大員,這還有欠了幾十年的陳年老賬,臣不過才來戶部幾年而已,前人要不來的錢,我就能要來了?!
哦對了,五阿哥來看看這一筆,上邊蓋的是誰的章?——時任戶部尚書,上書房大學士,福晉的親祖父——鄂爾泰鄂中堂的印!”
“所以呢?鄂大人沒干成的事,你就不打算干?那你這么想,他也這么想,大家都這么想,干脆直接去國庫領(lǐng)銀子都簽個名欠著算了!
曹文直啊曹文直,你也是讀四書五經(jīng)聽大道理長大的,你看著這數(shù)字不害怕嗎?照這么下去,不出三十年國庫就要敗光了!
你不要和我說三十年你早就化為塵土了,你不要和我說大清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你也有孩子,孩子會有孫子,若是哪天國庫虧空,天下大亂,你以為他們能過的有多好?”
曹尚書被說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也沒有剛剛那么生氣了,頗有些無奈的指著賬本“五阿哥,臣何嘗沒有害怕過,不曾擔憂過?臣入戶部十年了,從小小的一個編員做到侍郎再做到如今尚書的位置,臣也想過查銀子,但是您瞧瞧”他激動的指著賬本,“這賬怎么要啊,下邊的人窮,朝廷每年就那么點俸祿銀子,上邊的人又得罪不起……五阿哥,說句實在話,您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您不知道下邊的人有多難,您當然可以大義凜然的說一分錢沒欠,可「衣食足而知榮辱」,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不是各個家里都有一位臨安公主呢不是?
臣還是那句話,就查到這吧,這賬上的所有人,告訴他們能還就還些,以后再不能這樣了便罷了,何必非要折騰到皇上那里去呢?畢竟,臣想著皇上應該也不想看見這些?!?/p>
做了這些年的臣子,他當然對乾隆的品性了如指掌,這是個虛榮心極強的皇帝,日日活在自己親手吹起的‘盛世之夢’里,哪愿意承認其實所謂的‘歌舞升平’之下是這么的骯臟呢?其實他真的不知道嗎?
倒也未必。
“好,既然你這么的不想干,那本王便只能換個人了,我大清這么多人,難道還找不出一個有點擔當?shù)娜藖韱??!?/p>
曹文直最看不得這種人,自己衣食無憂當然在這說著些冠冕堂皇的話,‘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再虛偽不過的人啊……他呵呵一笑,把頂戴花翎往桌子上一放,“那還是請五阿哥另請高明吧,這賬本和臣的折子,還請五阿哥一并交給皇上,就說曹文直自請回鄉(xiāng)為母丁憂!”
他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永琪也氣的頭蒙,又看見窗戶外那重重疊疊的人影更是氣悶,大吼一聲“滾!”
偷聽的吏部官員嚇得落荒而逃,他平復了下心情一邊喚小桂子小順子把這些賬本搬進宮,一邊快馬回了永和宮去換衣服,小燕子正抱著幼幼曬太陽,見他急匆匆的進來嚇了一跳,跟著他進屋就看見他正在和親王朝服那腰上的帶子做斗爭,手都勒的要出血了也沒繞開。
他一向是個冷靜又溫和的人,像這種氣急了拿衣服撒氣的行為一般也就她能做的出來,沒想到永琪也發(fā)這樣的小孩子脾氣,笑了笑站到他身后,從他手里奪過帶子輕車熟路的替他系著,一邊又轉(zhuǎn)著聲音逗他,“這是誰惹了我們王爺?。俊?/p>
“你不是說過嗎?和那些人生氣有個什么意思?氣死了咱們高興的反而是他們,得不償失的事咱們才不干呢是不是?”
小燕子像是哄孩子一樣安慰著永琪,永琪唔了一聲看著她如今這賢惠大度的模樣,“戶部的賬出來了,欠了五百萬兩銀子?!?/p>
“多少?!”
“嘶”她手一緊勒的永琪倒吸一口涼氣,向后退了一步看著此時眼睛瞪的圓圓的小燕子,“和那些人生氣有個什么意思?氣死了咱們高興的反而是他們,得不償失的事咱們才不干呢是不是?”
永琪原話奉告,在小燕子要錘過來之前利落的躲開,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小桂子,跟著我一塊去養(yǎng)心殿!”
事情和他想的差的很多。乾隆對于五百萬兩銀子欠款的事情當真是生氣,但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種被人戳穿后的惱羞成怒;永琪罷了曹文直原本想著頂替他的人好找的很,沒想到在吏部的名冊上選了半天人,竟沒一個愿意的。
“戶部尚書這么高的位置,平日里擠破了頭都要去,怎么今天消停了?”他冷笑著看著跪在地上的一圈紅帽子,心里卻涼到了極點,慢悠悠的撥著茶,“既然都不愿意的話,那各位就在家里等著吧……這什么事都沒有只能瞎琢磨惶惶不可終日的滋味,可不好受!”說完也不管這些人什么表情,自顧自出了衙門,半晌午的天氣悶熱的要死,走兩步都覺得難喘氣,察里圖跟在他旁邊,瞧見他看過來也只能無奈的搖頭,"將軍,我是個粗人,你要是讓我?guī)е松祥T討債我倒是行,但是這算數(shù)的事……你還是饒了我吧。"永琪知他說得在理,心里也愈發(fā)的煩悶,胸悶氣短的眼冒金星……之后的事情就有點記不清,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正躺在會賓樓的客房里,元元滴溜著眼睛瞧著他,見他醒了高興的推門出去喊人——爹!姨父醒啦!
進來的是江墨,手里端著碗綠豆湯,沒等他開口就笑,"天這么熱就少動腦子,還走那么快,你不暈誰暈?"又見他要說話,"你放心,沒和小燕子說。"
永琪松了口氣,咕咚咕咚喝下綠豆湯笑著感謝他,男人嘛都是如此,一來害怕媳婦兒擔心,二來也不想這么沒面子——說暈就暈這種嬌滴滴的姑娘才干得事,他才不會承認呢!
"不過你的確得注意下身體,剛剛尋了郎中來,說你是思慮過剩。心病都是如此,聽著不要命,實際上可怕的很,再好的身子底,也扛不住這么造。"
永琪撓了撓頭沒說話,其實他和江墨算不上熟,逃亡的時候雖說是十全十美,可江墨到南陽才加入他們,后來那雨一下起來他自顧不暇,回了宮相處的機會便更少,只是如今一想,他真正交心的幾個朋友——爾泰、爾康、蕭劍……都在遠方,到還不如他這個近鄰。
江墨似乎看出了永琪的心思,也不去氣惱人家沒把他當成自己人,反而主動提起了話頭——五阿哥是不是找不到人去管戶部?
永琪猛的抬頭,心道消息竟能傳的那么快?江墨便看著他笑,"這流言總是比風飄的還快些,更何況是關(guān)乎多少人身家性命的消息。您也不必懷疑身邊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恨你的人多的是。"
"是"永琪苦笑一聲,"恨我的人多的是!多的是?。?他突然有點生氣,"可這些官員恨我可以,但總不能這么沒有擔當吧?虧還是滿口的'仁義禮智信',那多少萬兩銀子的虧空,就一點都不放在心上?一個曹文直便也罷了,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愿意站出來的?朝廷真是養(yǎng)了一群蛀蟲!"
"五阿哥這話可就言重了。"
"怎么就重了?"
"不過是人性而已。世上當然有好官,可能到五阿哥跟前的那都是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勁爬上來的,人家辛辛苦苦這么多年,憑什么要搭進去?五阿哥是王爺,將來還可能做皇帝,自然是不怕得罪人,可是他們不一樣,自己要混,兄弟要混,兒子侄子都要混,哪能舍得一身剮說上就上呢?
畢竟自古'欠債的是大爺',追債這件事,可難的很呢。"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有什么可難的?"
江墨一聽便笑,心道五阿哥到底還是個沒吃過苦的沒在民間生活過的,"五阿哥不妨想想,當初鄂家欠了十五萬兩銀子都嚇成那樣,要您出馬去擺平,可見其實戶部不是什么事都不干,還是追銀子的,那為什么還有五百萬兩銀子的虧空呢?
那就說明,欠這些銀子的人,比鄂家的人官還大,根本動不得!"
永琪當真是沒想到這一層,他單覺得鄂家能還,旁人為何不能還,卻沒想到其實人根本不打算還,又好好的拿著名單看了一下,果然那些大頭都是不簡單的人物??扇绻瓦@么放棄那豈不是真就如了他們的愿?
"所以你也是勸我,放下這件事,正好賣個人情收一波人心是不是?"
"如果我是你的幕僚,我是這個意思。"
永琪不由得認真注視著他,江墨的眼神愈發(fā)的堅定,"但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百姓,普通的讀書人,我希望朝廷能把這些銀子都追回來,能把那些積欠許久的人都治罪,能把那些貪官污吏都繩之以法!"
江墨拱手而拜,"江某乃乾隆二十年舉人,愿做五阿哥手里一把最鋒利的刀!"
你瞧,這件事還是有意義的!
于是哪怕再多人反對,這場被后世稱為'追銀案'還是風風火火的搞了起來,永琪先是限期一旬要大家把錢交到戶部來,但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說好了一般,一直到第九天晚上,還只是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占大頭的那些人連點人影都沒看著。
窗外星星隨著月亮慢悠悠的轉(zhuǎn),衙門燈火通明卻又安靜的只能聽見外邊樹葉沙沙的響聲,永琪一下兩下有意無意的敲打著桌子,目光平靜的略過那些正襟危坐的官員,面上這么平靜,其實心里樂開花了吧?
“時辰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這哪行,王爺不走,臣等怎可”
“回去吧”他再次催促,與其看著這群人虛情假意實則看熱鬧的模樣煎熬,到還不如自己靜靜。再次催促后眾人紛紛告辭離開,永琪終于卸下了剛剛那副盔甲,心里松了口氣頹喪的趴下了桌子上,還沒有什么動作就聽見門外有響聲,嚇得他連忙轉(zhuǎn)頭,一瞬間又變成了那幅不茍言笑的冷面王爺,卻沒想到,來的人是小燕子。
“怎么?你不回家還不許我來看看了?還是金屋藏嬌呢這么心虛呀?”小燕子刻意開著玩笑,永琪見是她也徹底的放松了下來,呼的嘆了口氣垂著腦袋,瞧著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狐貍一般,這幾年見多了他或眉頭緊鎖或意氣風發(fā)或冷靜自持的模樣,難得見他如此小孩子的把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的小燕子還有點意外和一丟丟的驚喜,也學著他趴在桌子上,手一下兩下的戳著他一鼓一鼓的臉頰,永琪就去抓她的手,一抓一躲兩人玩的倒是不亦樂乎,最后永琪無奈的笑出聲來,“你呀,怎么和窈窈似的”
“和窈窈一樣有什么不好的?小孩子多快樂,你看福大人一家,我看也就幼幼最高興,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什么都不知道?!?/p>
“歪理”永琪笑著勾住她手指,小燕子笑嘻嘻的晃了晃小拇指,“不過呀,他之所以能睡得那么安穩(wěn),就是因為有像我們家永琪這樣的人替他守護著這片天地。”她眸中似有星河,一眨一眨的望著他,“如果你覺得這件事情是對的,那就應該堅持的做下去?!?/p>
永琪抬眸與她對視,眼眶已經(jīng)有些泛了紅,小燕子從來不喜歡這樣的煽情時刻,撒嬌似的晃著他的手“我剛剛來的時候看著外邊好熱鬧,我們也去看看好不好?”說完也不等他同意就用力的把他從椅子上拽起來,提了盞燈往外走。今日正逢集市,因此沒有宵禁,加之夏夜涼爽街上人便更多,小燕子興高采烈的靠在他肩上,“我沒騙你吧?今天熱鬧吧!”
“嗯,是挺熱鬧的”永琪環(huán)顧一周不知道在想什么,“這夏夜的宵禁就不應該有,你瞧瞧這攤販們能多賺點錢,百姓也能尋個玩樂的好去處,所謂繁華繁華,那不就得熱鬧起來嘛,你看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趙宋雖然武力不剩,但論經(jīng)濟繁榮的確是沒得挑。不知道杭州今年開了宵禁,有沒有這么熱鬧。那杭州知府也不說去份折子,我……”
小燕子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兒,這人心思是壓根不在這,又想他那些國家大事去了!呼了口氣再接再厲的循循善誘,“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今天?”他一臉的疑惑思索了下還是沒想出來,不確定道“欠銀的最終期限——誒呦!”
小燕子氣呼呼的掐在他腰上,夏日的衣服薄她又發(fā)了狠掐的永琪倒吸一口涼氣,小燕子怕真?zhèn)怂磺樵傅乃闪耸?,急吼吼的甩開他往前走,永琪這才聽見旁邊的吆喝聲——七夕佳節(jié),買花會情郎嘞!
今日竟然是七夕??!怪不得這街上這么熱鬧,還都是一群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剛還想著怎么如今京城民風已經(jīng)如此開放了?原來是七夕,難得的不用守男女大防的一天——據(jù)說是因為王母娘娘滿心都在她那個會牛郎的小女兒身上,也沒什么心思在乎人間這些小兒女了。
不過永琪卻不這么覺得,人總是不能壓的太久,就是要有這種天外開恩能喘口氣的機會,才會讓大家因為盼著這天的到來,而忍耐剩下的許多磨難,就像新年總是‘百無禁忌’一般,只有這樣人們才會恪守著一年四季數(shù)不清的規(guī)矩。
“老爺要花嗎?新鮮的才摘的!”
哈?老爺?
永琪唰的轉(zhuǎn)過身來,眼神瞟過那些話最終停在這個堆著笑的賣花郎上,“我有那么老嗎?”
做生意的人心思活絡(luò),此時也發(fā)現(xiàn)這人雖然剛剛瞧著背影極其有氣勢還以為是哪位官場老爺如今一轉(zhuǎn)過身來才發(fā)現(xiàn)是個玉面郎君,眉眼生的極好便又是英氣的長相,連忙低頭陪笑道“天黑了沒看清,不過瞧著公子剛剛那氣勢,明年春闈必高中狀元,以后要當個宰輔嘞!”
永琪心道這商賈果然是會說話,也不再難為他,笑著看著這些花,果然開得不錯,花香四溢的誘人,只不過眼花繚亂的有點難挑,“哄媳婦兒用哪個?”
他低著頭琢磨著,賣花郎瞧見站在他身后的姑娘已經(jīng)笑開了花,“公子問我我如何知道,不如您直接問問尊夫人!”
“她氣性大,我不追她才不回頭呢!”
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輕咳,小燕子皮笑肉不笑的盯著他,“背后說人壞話,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永琪一臉心虛的看著折返回來的小燕子,“你怎么回來了?”
是啊,她怎么回來了?剛剛明明氣得要死,心想永琪要是不追上來好好道個歉親自寫一篇大幾千字的道歉書她才不要原諒呢,什么人嘛,雖說成婚是有幾年了,但把七夕忘了這種事他可從來沒干過,即使是當初在西南打仗還知道托人送封信來呢,更別提當初兩人過得第一個七夕,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捧到她跟前,然后忸忸怩怩的問她——想去看銀河嗎?
那時候她以為天上真有銀河,她會看見無數(shù)的喜鵲從四面八方而來擁成一道長長的鵲橋,然后牛郎和織女跨過整整一年的思念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一對有情人耳鬢廝磨著期待著來年的再相聚……多浪漫??!
于是從來不愛用胭脂的小燕子拖著紫薇給她好好的打扮了一番,紫薇站在她身后和她一同擠在銅鏡里,“吾家有女初長成,我們小燕子也有了少女心事呢!”
“紫薇!”
“快去吧!我那好哥哥只怕都要等急了呢!”
“我看是福爾康要等急了吧!”果然見紫薇羞紅了臉,小燕子利落的躲開跑了出去,一路哼著歌就上了觀景臺,永琪也許已經(jīng)來了很久,瞧見她過來還有點愣,半天了就說了一句話——你今天好美!
她沒出息的又紅了臉,不敢再抬頭看他一眼,于是就昂起頭要看天上的星星,只不過也許是天公不做美,她脖子都要僵了也沒從那片沒幾顆星星的黑漆漆的天上看見什么銀河,沒等來成群結(jié)隊的喜鵲倒是等來了從四面八方擁上來的蚊子,嗡嗡的叫囂著這有兩個大傻子大半夜不睡覺在這站著等著喂蚊子,小燕子氣惱的轉(zhuǎn)身要去問永琪,卻發(fā)現(xiàn)他一直趴在欄桿上偏著頭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
大概也沒想到她會突然扭過頭,嚇得連頭都忘記扭索性直接閉上了眼,小燕子被他這幅‘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惹的想笑,剛剛的氣也早都煙消云散,“你不是說看牛郎織女嗎?人呢?”
“人家倆那么久沒見你儂我儂的,讓人看見了多不好意思?!?/p>
“那喜鵲呢?”
“累了,去歇著呢吧”
“滿嘴胡說八道!”她哼的一聲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肩上,“又騙我!什么牛郎織女什么喜鵲什么銀河都是假的!”
“銀河不是假的,真的有!”永琪連忙自證清白,抬頭指著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也許是烏云配合的散開了,此時的星星當真是亮了許多,他一邊指著那些星星一邊給她講,講著講著兩顆腦袋不知道怎么就挨到了一處,她望著天邊璀璨的明星,聽著耳邊少年清亮的聲音,觀景臺上的風大將兩人的衣擺吹起又落下,發(fā)出了蹭蹭的摩擦聲,一下兩下,那是撓在人的心上一樣。
她覺得她好像看見了銀河,好像看見了喜鵲,好像看見了牛郎織女,好像看見了許多許多……
此時此刻小燕子又抬起了頭,天上的星星似乎永遠不會老一樣眨呀眨的像當年一樣,她回頭去尋永琪,發(fā)現(xiàn)他也一個人站在人流如織的馬路上——在成群結(jié)隊的小兒女之間,背對著歡聲笑語向前走的人們,瞧著蕭索又有幾分孤膽的瀟灑,就好像他正在做的事,冒天下之大不韙,竟無人支持。
心陡然軟了下來,她忍不住去想永琪這些日子有多難,這幾年又有多難,腿也不受控制的邁開又朝他走了過去,永琪掩飾著尷尬笑著問她,“你喜歡哪支?”
“我只知道你喜歡桃花和海棠花還有桂花,只可惜這里面都沒有?!?/p>
的確是沒有,小燕子也有點選不出來,那賣花郎瞧這兩人的模樣不過是二十出頭,又如此親昵恩愛,想來是還沒孩子,便笑著拿了支石榴花,“不如選這個,石榴多子,寓意多子多福。”
小燕子一聽這個眼睛笑的都彎了起來,“就要這個!這幾支石榴花我都要了!”
“得嘞!”
“不要,除了石榴花以外,其他所有的花我們都要了?!庇犁麟S手往案上放了顆銀錠子,抱著一大堆花拉起小燕子就走,小燕子瞧著他這幅急匆匆生怕她回頭的模樣笑的無奈,“我又不是窈窈,要什么你不給還能躺地下打滾兒不成?”
他尷尬的放慢了腳步,小燕子隨手從他懷里抽了支花拿在手里,“但你為什么不要石榴花啊?多子多福多好的寓意,再說了這個季節(jié)就是石榴花開,紅紅火火的多好看?”見他不說話也來了脾氣,“我和你說話呢你別當啞巴!”
“一朵花有那么大用處,那還要大夫干什么?”
“心誠則靈!你這人真是的,每次和你說起來這個你就攔著,你說喝藥的是我又不是你,旁人指指點點的是我也不是你,你總是那么生氣干什么?”
“要是我我還沒那么生氣呢!”永琪脫口而出,抱著花站定的看著她,“我又不是聾子,外邊怎么說我難道聽不見?我以前總覺得,是我不要納妾是我不在乎有沒有子嗣,要罵罵我來,誰知道他們總是把一切都歸咎到你的頭上,好像是因為你善妒似的,你說真是有意思哈,那些個男人們口口聲聲什么詩書禮義也便罷了,他們不懂做女人的苦,為什么那些福晉夫人們,明明自己也被這些規(guī)矩壓的喘不過來氣,明明當年也許也被這樣指責過,現(xiàn)在卻罵的更歡,沒有一點感同身受呢?
所以我們就不要和那些人一樣,每天神神叨叨的想各種法子,緣分的事有便有沒有便沒有……再說了”他聲音突然小了下來,“又沒試怎么知道便沒有的?”
“你說什么?”
“我說,你現(xiàn)在買了有什么用,就算送子娘娘顯了靈,咱們又什么都不能干,那不是讓人家白跑一趟嘛,小心送子娘娘嫌煩,下次不來找你了!”
“啊!”小燕子似乎真信了,一瞬間還有點緊張,永琪瞧著她臉上這豐富多彩的表情覺得她可愛極了,沒忍住在她臉頰旁輕輕啄了一下,“再說了,你也總要替我考慮考慮,你日日天天的在我身邊念叨這事,可偏偏我看得見摸得著就是不能碰……時間長了,你好了我出了毛病可怎么辦?”
“你出什么——你胡說八道什么呢!”小燕子又羞又氣,可又覺得心里甜絲絲的,一邊罵他不正經(jīng)一邊倒在他懷里,花朵把臉藏了個嚴嚴實實,永琪笑著摟住她,“這有什么可害臊的,你瞧瞧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出雙入對的?他們可不如咱們,你可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請進門的!”
“和人家比這個,你這么不說你比人家還老十歲呢!”
“誒,這么說就過分了?。”緛砭鸵驗檫@個生氣,就剛剛那個賣花的,你猜他喊我什么——老爺?老什么老,我還沒三十呢怎么就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燕子笑的前仰后合,抱著花晃來晃去的當真是應了那句“花枝亂顫”,永琪無奈的拉著她往前走,街上也愈發(fā)的熱鬧,玲瑯滿目的小攤販間有三三兩兩的小孩子追逐打鬧跑著跳著,燈盞攤前姑娘羞紅了臉卻又悄悄借著光在打量對面的少年,云吞鋪飄著淡淡的云煙,對坐的小情侶互相謙讓著碗里那塊肉,又都含羞埋進了氤氳的熱氣里,買首飾的阿婆抱著叮叮當當?shù)募茏哟舐曔汉戎?,毫不吝嗇的夸獎著姑娘的好看,打眼往賣綢緞的店里瞧,身段窈窕的少女們站在鏡子前擺弄著風姿綽約……小燕子靠在永琪肩上忍不住感嘆——不出來不知道,也許我們真的老了啊。
“是啊,我們認識馬上就要十年了吧?”
距離乾隆二十四年的木蘭圍場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初遇,已經(jīng)過去了近十年啊。
十年里轟轟烈烈后是平淡如水,但大概是孩子小,大概是日子偶爾也是雞飛狗跳,大概因為紫薇的孩子才出生不久,晴兒還未出嫁,便覺得好像還和從前一樣,結(jié)果恍然間回首,才發(fā)現(xiàn)這街上玩鬧的孩子已經(jīng)和窈窈一般大,才發(fā)現(xiàn)那些你儂我儂的小兒女才是真正的少年模樣,而他們的同齡人,正在為生計奔波,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間打轉(zhuǎn)……
有妻有妻珮璚玖,十年為我閨中友。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前邊人好多,咱們也去湊湊熱鬧去!”
小燕子不如他這般感慨,只瞧著前邊熱鬧便想去看,那被圍的水竅不通的原來是家蘇扇店,從來蘇繡是宮中御用,少數(shù)能在市面上流通便引起許多爭搶,小燕子拼命的擠了進去,打眼一看也忍不住贊嘆——當真是巧奪天工。
白玉扇柄握在手心清涼涼的卻又不刺骨,乳白色的扇面用的是上好的綢緞映著墻上斑駁的窗格影,山鳥魚蟲被各色的彩線繡于其上栩栩如生,小燕子被擠來擠去看得眼花繚亂,突然見到最上邊掛著的一把扇子。
它并不是傳統(tǒng)的圓型,扇柄倒是并沒什么兩樣,關(guān)鍵在于扇面上繡的畫,是一個江南姑娘滿腹哀愁的坐在廊下,正抬頭瞧著堂上春枝上的一對偎在一處的燕子,旁邊還繡著一行小字——思君不見君,唯愿如雙燕,歲歲常相見。
落款是一把蕭。
說實話, 這繡的算不上太好,有些針腳還有些粗糙,可偏偏小燕子瞧著感動極了,仿佛能看得出來繡花女滿腔的心事和情意一般,便指著它問老板,“這個怎么賣?”
“這個啊?”老板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夫人,這是我一個朋友繡的,沒打算買,只說要我送給京城的一位有緣人?!?/p>
“有緣人?”小燕子聽了便覺得有意思,“你這朋友也怪有意思的?那什么樣的人才算是有緣呢?”
“這個嘛……”那老板也犯了難,突然從門口又進來一個人,人生的儀表堂堂引得不少姑娘回頭去看,只是他似乎并不多感興趣,板著臉不茍言笑的進門來,靠在門柱上大概是在等媳婦兒挑東西,見小燕子一直看他也回頭看了過來。
正看到那個在頂上掛著隨風飄的團扇——“老板,這個怎么賣?”
他聲音有點顫抖,目光死死的盯著那個扇子好像要看出一個洞來才好,小燕子瞧著他奇奇怪怪的,不等老板回答便道“這個不賣,這是人朋友的,要送給有緣人的?!?/p>
“可是杭州人?”
“那便送給公子了。”
兩人對作一揖,小燕子看著他拿著扇子離去的背影一臉不滿,“不是,他怎么就有緣了?”
“夫人,我們這里賣的是蘇扇,都是從姑蘇來的,唯獨這一把,是我的杭州朋友送給我的,公子一眼便看了出來,這難道還不是有緣人嗎?”
“唔,這就算有緣,那我還是杭州人呢豈不是更有緣!”小燕子不滿的咕噥著,也不管周圍人看過來的異樣的眼光,永琪才擠進來,“你這么才過來?”
“剛剛在外邊碰見個熟人,他也等媳婦兒買東西呢。”永琪隨口應著,看著她的臉色不好,“誰又惹你生氣了?”
“剛剛看中一個扇子,結(jié)果被人搶了,還說什么有緣沒緣的,故弄玄虛!”
“一把扇子而已,這么多呢,你再挑唄!”
“沒了!就那一個!我總感覺那個姑娘特別像我,眼睛也大大的,不過神態(tài)不太像,我可不像她一樣哭喪著臉。但是寓意好呀——唯愿如雙燕,歲歲常相見。多好啊你聽聽,還有我的名字呢!”小燕子說起來還是很遺憾,永琪嗯了一聲突然拿了把那邊的素扇,白凈的扇面什么都沒有,老板還有點驚訝,“這還沒繡呢!”
“就要這個!”他依舊堅持,小燕子想他說不定又想起了什么國家大事之乎者也的好沒意思,自己跑到一邊去看綢緞,沒一會見周圍人好像少了不少,再一看竟然都成了一個圈,她總覺得這畫面似曾相識,擠進去一看——這不是和當年洛陽一樣嗎?這人拿著把扇子作畫,一扇千金還引得不少小姑娘給他暗送秋波。
哼!又來這招蜂引蝶!
小燕子在心里把永琪罵了一頓,探過頭去一看他畫的卻又愣住,畫廊上一個身著宮裝的姑娘斜倚著,頭上插著把白玉簪子,眉眼彎彎的抬頭在看梁上的燕子,背后垂下一支支紫藤蘿,映得她那雙大大的眼睛顧盼生姿……
這不是她嗎?畫的不是永和宮嗎?
扇表吾意,贈與愛妻。呢喃燕子語梁間,誰家鴛鴦不羨仙。
他筆尖一勾而后落筆,恰巧抬頭與她對視,“還生氣嗎?”
要命!小燕子只覺得心砰砰的跳,周圍的姑娘們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嘖嘖稱奇中讓她止不住的臉紅,拿著扇子遮著面龐只露出一雙眼睛,“我就知道,你就愛送這些便宜的!當初送給人一個簪子,這次又直接買了把素扇自己畫……”可說歸說卻還是笑彎了眼,和扇子上的美人神態(tài)一般讓人見之忘俗,再仔細瞧去,頭上也插著個一模一樣的白玉簪子。于是艷羨聲更大,小燕子承受不住拉起永琪就跑,七月的風吹得人心上暖暖的,刮過臉頰還帶著少年人羞澀的溫熱,就像當年逃亡時一般。
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才停下,小燕子握著扇柄的手微微顫抖著,低頭看了一眼他那飄逸的字又覺得心跳的更快,幾年過去,曾經(jīng)的少年郎也穩(wěn)重了許多,再不愛那些龍飛鳳舞的草書,一手行書俊逸間不失穩(wěn)重,就像一壇子青梅酒一般,初嘗覺得清甜,放久了才覺得醇香。
可你喝下去,其實還如當年一般,讓人心里甜絲絲的滿足。
“永琪”她遮著扇子喚他的名字,
……
鬧過這么一出回宮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晚,小桂子和小順子坐在廊前頭一點一點的不停的打瞌睡,小燕子刻意存了逗人的心思,拉著永琪示意他放慢腳步,躡手躡腳的走到兩人身邊,突然喊了一句——老佛爺駕到!
“老佛爺吉祥!”兩人條件反射的站起身來,連眼睛都沒睜開,小燕子樂得哈哈大笑,從里屋走出來的紫蘇見了直搖頭,“福晉您何必嚇他倆,要是老佛爺真來了,保準您跑的更快呢!”
她這話說的不假,老佛爺這人神出鬼沒,一般都呆在屋子里養(yǎng)病,但要是心情好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來永和宮轉(zhuǎn)一圈,永琪白日不常在宮里,倒是一次也沒碰見過,聽見了還有些奇怪“老佛爺經(jīng)常來嗎?”
“誒呀呀,她來也不是看你的,看她的寶貝孫女和外孫子的!”小燕子推著他進屋,“你不是還沒吃飯嗎,我讓紫蘇把飯熱熱給你端來。”
“你干嘛去?”永琪被她推坐在榻子上,小燕子抱著衣服狠狠瞪他一眼,“我去洗澡!”
情動之下她也有幾分難以自抑,體內(nèi)的熱潮涌動的滋味只怕不比永琪的拼命忍耐好多少,此時躺在浴桶里渾身被熱水包圍著才覺得舒服了許多,換了件干凈的中衣,一邊絞著頭發(fā)一邊走了進來——你吃完
她驀然噤了聲,永琪斜靠在軟墊上呼吸均勻,面前的那碗面都坨的沒了湯汁也一口沒動。
勞心勞力了這么些天,晚上又陪著她鬧了一場,想來是真的困乏了。
她絞了頭發(fā)的綢布乍的松開,坐在床榻邊認真的凝望著他,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哪怕是睡夢中也是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這一年多來瘦了很多,從前還有些圓的臉頰此刻當真是像話本子上寫的如刀削一般……也許男人當真是越成熟越有魅力,她承認這樣的永琪十分的讓人心動,可她更多的,還是心疼。
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種沖動,把永琪晃醒告訴他——我們不爭了好不好?我們認輸吧好不好?我們離開皇宮,帶著窈窈去過逍遙自在的日子吧好不好?不要什么權(quán)力也不要什么富貴,就我們一家三口好好的過日子……